老太太像倒珍珠般细细数着与她夫君那些时光静好的岁月。
“他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我不时抬头看他。有时恰好对视，便相视一笑。
有天，天色渐晚。他便对我说：‘云娘，天晚了，別累坏身子，回屋吧。’我便假装生气道：‘你还没累坏呢，怎的咒我？’他忽而笑了，放下卷轴拉我回屋。”
宋疏看着祖母，岁月行于无形却有迹，刻在老人脸上的条条细纹，和那松垮的皮肤，是最好的证明。
可透过那双晶亮的眼眸，笑起来还依稀可以分辨的梨窝，宋疏觉得，她祖母从前一定也是京城屈指可数的美人。
老夫人上着暗红蜀锦小袄，下穿宝蓝织金马面，被两个儿媳掺扶上亭，坐在圆木凳上。
她醉了。
每每醉时嘴中就会喃喃讲起她的夫君。
小姑娘顿时湿了眼眶。
春日里的阳光很是暖和，洒在几个姑娘身上，好看得像镀层金光的彩陶娃娃。
她们走到亭中，也坐在小木凳上，个个儿被这气氛感动得鼻尖酸涩，不敢乱动。
老夫人看着满湖春景，又喃喃着：
“那日也是春时，我们俩仍对座干自个儿的事。后来我看见他揉了揉脖子，便放下绣绷为他挰肩。他边喝茶我边为他揉肩。忽的抱怨：‘阿郎累了有人挰肩，我累了却没有。’后来他赶忙起来扶我坐下，也有模有样为我挰肩，还笑着说：‘我真是糊涂，竟忘了云娘，云娘啊，这力道如何？’”
老太太双颊绯红渐甚，望着小湖出神，渐渐靠在两个儿媳妇怀里睡着了。
舒氏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为老太太披上，司氐叫人去抬轿，将老太太抬回屋。阳光虽暖，可仍是初春，不能冻着老人家。
众人也累了，纷纷道退回各自小院。
宋霖住进遥京阁，宋婼尚幼，不愿独与姐姐分开，便一同住了。
金钗院的桂树下，小姑娘坐在秋千上，藤叶缠满架绳。
下午的春阳温柔的照进院中，照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是那么的乖巧，卷翘鸦睷低垂着，被暖阳将影投在肌肤上，嘴巴微微，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般。
朝歌站在秋千架旁，迎着暖金色的阳光剥莲子，身旁放着只高脚花几，上面放了两个高边海口大瓷盘，尚剥了几个。
凤华则坐在檐下擦剑。
一脸怜惜，边擦边哄她的剑，“哎呀我的大宝剑哟，娘要把你擦得亮晶晶的，亮瞎那些人的狗眼，让他们说我的宝贝又破又丑，才不破呢！哦对，也不丑！”
还有些小丫头在浇花，或裁枝，亦或玩笑逗趣儿。
“姑娘又不开心了。”朝歌忽然道。
宋疏抬起圆圆的杏眸，她的那双杏眸如秋水般澄澈，此时似有波光荡漾，小眉头微微皱起，心事重重地问朝歌：“朝歌，祖母与祖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为何感情还会那般好啊？”
朝歌忽然笑了，反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为何不能好啊？”
小姑娘振振有词，“我看我爹娘感情就没那么好，他们总是相敬如宾的样子。”
甚至连相敬如宾都像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平日在府中都不怎么说话的。
朝歌悠然地剥着莲子道，“姑娘又不时时与他们在一起，怎就知晓他们不相爱？”
宋疏更是郁闷了，“那他们为何在我面前时那般，他们为何要躲着我？”
“那……那是因为你还小，还不能懂男女之情……”朝歌有些心虚了。
怎么越问越深奥？她也没嫁人啊？何处体会？
“可我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不小了。”
“那……”朝歌半张着嘴，突然灵机一动，“小姑娘应养在深闺，夫人老爷定是认为您若看了那些，就春心萌生，有坏闺名。”
“是这样吗？”小姑娘仰着头，半信半疑。
“是啊，姑娘总是操心老爷夫人不够恩爱。”
夕阳将云染成了霞，将秋千架下两位姑娘的身影拉的好长。
桂树正发芽。
今秋又会有金钗的桂花。
晚间又落细雨，宋疏坐在镂花窗棂前翻看从市集中买回的新书，是专写舞的。
她练水袖，是一位江湖女子之徒。
郑兴国风开明，常有江湖人与官宦交往。
她师父隔半载就要出门远游，除了教舞其他时侯都很温柔开朗。
烛花渐落，朝歌过来挑灯。
见宋疏盯着一页久久不动，提醒道：“姑娘？”
宋疏回过神，却又盯着书中图上那群女子，看得出神，低声道：“江南春。”
朝歌微怔。
她听过这名，好像是以词牌名命名的舞榜。
宋疏欣喜抬头看她，晶亮的杏眸缀满了星光，“我从前也曾偶然听过这名儿，那时还小，没放在心上。如今竟有緣再见……”
她爱极了水?舞。
朝歌鮮少见她这般，也起了兴致，“姑娘可有看到详解？”
“这书上说，二十多年前的一场舞赛，无论出身与年龄，有许多人参加。
主赛场在江南，江南那时水袖极盛，花朝节时开的赛，一女子身姿轻盈，步态优美，水袖翻飞，如天上架彩云而来的仙女。
三月后，她夺得头筹。办赛的人将九十九位美人的姓名亦或雅号题上金榜，正愁个好听的榜名，看那女子像是个腹有诗书的，便去问她意见。她正凭栏观满塘粉荷，便引了江南春。”
朝歌又问：“那女子是谁？”
“雅号叫拦鹤，久未出世。”
宋疏眼眸深重，看着图上如仙娥般翩翩而舞的少女们。
她们好美……
“姑娘，该就寝了。”朝歌己叫人铺好了拔步床，煮着清茶。
“我先沐浴。”宋疏站起身，却未合上那本书。
“好，水己备好了。”朝歌陪宋疏去内屋更衣。
此时的遥京阁。
烛光黯然。
床前粉帘散开。
帐内两个小姑娘头靠头。
宋婼双臂抱着姐姐，软软道：“姐姐，汴京城好玩吗？”
宋霖柔声哄她，“姐姐也不知，婼婼想出去？”
那尚在垂髫的小姑娘，娇娇笑着应：“想～”
“好～明日叫上那两位姐姐，陪婼婼去，好不好？”她宠溺地点点小丫头的肉鼻子。
“好好好！”她兴得支起身子趴到宋霖身上，“我们明日去买小糖人、糖葫芦、绢娃娃、小泥人，还有还有，来时见到一个茶楼，也要去……”
一大串儿，说的宋霖沉沉欲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