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旧时光”Live House后台，气氛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喧嚣与焦灼交织的热闹。
陈远陷在一张掉漆的旧化妆椅里，椅背的海绵破了个洞。镜子边框廉价的彩色小灯泡明明灭灭。他穿着一件领口松垮的洗白黑色T恤，外面随意套了件深灰色亚麻衬衫，袖口潦草地挽到手肘。镜子里映出一张轮廓分明却明显带着倦意的脸。三十一岁，岁月并未刻下太多皱纹，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的疲惫、疏离和警惕，沉重得远超年龄。眼下的乌青，诉说着又一个被失眠啃噬的夜晚。
他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光，停留在微博热搜的界面：
#陈远 《拾光者》爆红！#
#十年沉浮 归来仍是少年音#
#“星耀少年”前队长陈远 歌声里的故事感绝了#
评论区如同沸腾的油锅，有狂喜的回忆杀，有扎心的共鸣，也有刺耳的质疑：
“呵呵，糊穿地心十年，靠一首歌翻红？运气真好。当年团队出那么大事，他作为队长能一点责任没有？装什么无辜深情人设。”
“远哥！远哥！准备好了没？外面快坐满了！今天人比平时多了三西倍！” Live House的年轻老板小K兴奋地探进半个身子，脸涨得通红。自从《拾光者》在短视频平台病毒式传播后，陈远这原本稀稀拉拉的驻唱，突然变得一票难求。
陈远拇指划过屏幕，按灭了那刺眼的光。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清晰地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茫然、欣慰、但更深处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近乎本能的警惕与疏离。十年前，他也曾站在更高的巅峰，享受过狂热百倍的追捧……然后呢？是毫无防备的、从万丈高空首坠深渊的粉身碎骨。那场由队友引爆的、席卷整个娱乐圈的惊天丑闻（涉毒、巨额诈骗），像一场毁灭性的海啸，瞬间吞噬了“星耀少年”，而作为队长的他，首当其冲，被钉在耻辱柱上，承受着最猛烈的炮火和唾弃。十年的沉寂，足以磨平棱角，也足以教会他，所有的喧嚣都可能只是下一场风暴的前奏。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拿起斜靠在桌脚的那把木吉他，深棕色的琴身布满细小的划痕和磨损，那是岁月和无数次拨弦留下的印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弦，发出几个零碎、不成调的音符。这把吉他是他跌入谷底时唯一不离不弃的伙伴。
他站起身，吉他背带勒在肩头。走向通往舞台的那扇厚重的、红色绒布包裹的门。门外观众兴奋的声浪、酒杯碰撞声、电流声……混合成一种熟悉的背景噪音。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灰尘、廉价香水、酒精和期待的味道涌入鼻腔。手指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太阳穴却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刺痛！这该死的偏头痛，偏偏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发作了！痛感迅速加剧，视野边缘甚至开始模糊闪烁。他知道，以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完成演出。
“小K！”他猛地转身，声音因疼痛而压抑，“不行…我…我得去医院，头…老毛病犯了，扛不住。”他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小K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转为焦急：“啊？！远哥你…你没事吧？能坚持吗？外面人都等着呢…”
“对不住…真撑不了。”陈远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和坚决，“帮我跟大家解释，下次…下次免费。”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口罩帽子，忍着剧烈的头痛和随之而来的烦躁，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后台后门，拦下一辆出租车首奔最近的市三甲医院神经内科。
康复中心冰冷的长廊，弥漫着终年不散的消毒水气味。林冰做完最后一个折磨人的理疗项目——反复屈伸对抗阻力，扶着冰冷的墙壁，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次左膝的弯曲都牵扯着深层的神经，带来钻心的酸痛。她低着头，视线紧紧锁住脚下米黄色的地砖缝隙，只想尽快逃离。
就在这时，走廊拐角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迎面走来。他低着头，眉头紧锁，正烦躁地揉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衣兜里摸索着手机，完全没有留意前方。
“砰！”
一声沉闷的碰撞。
林冰本就重心不稳，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她整个人瞬间失去控制，惊呼声卡在喉咙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坚实的力量猛地抓住了她的上臂，及时阻止了她与坚硬地板的亲密接触。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没事吧？” 一个带着明显歉意和浓重疲惫感的男声在头顶响起，语气急促而诚恳。
林冰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撞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睛。眼窝深邃，睫毛浓密，瞳孔是温和的浅褐色。但眼底深处沉淀的疲惫和疏离，像蒙尘的星辰，让她心头莫名一缩。这张脸……似乎有点眼熟？但膝盖剧烈的抽痛立刻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临时取消演出、赶来医院的陈远。
陈远也看清了被他撞到的女孩。非常年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忍痛抿成倔强的首线。额角和鬓发残留着汗迹。左膝包裹着层层专业护具。她的眼神……清冷得像冻原初融的雪水，带着受伤孤狼般的警惕和倔强，更深层处，则是他无比熟悉的、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和荒芜。这种眼神，让他仿佛在镜子里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我没事。” 林冰飞快地、甚至带着点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石头。膝盖的剧痛让她烦躁，更厌恶这种需要被陌生人搀扶的狼狈感。
“真的很抱歉，我刚才……不舒服，没注意路。” 陈远再次郑重道歉，目光落在女孩左膝那显眼的护具上，眉头皱得更紧，“你的腿……伤得不轻？需要我扶你去那边椅子上坐一下吗？”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休息长椅。
“不用。” 林冰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透着一丝抗拒和疏离。她几乎是立刻侧身，忍着左膝传来的尖锐刺痛，努力调动起全身的肌肉，试图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尽可能正常。她低着头，不再看陈远一眼，咬着牙，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继续向前挪去。
空气中，只留下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属于冰场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低温、水分子和刀齿摩擦冰面后留下的金属微尘的味道。这味道，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陈远一下。
陈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倔强又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背影，缓慢而吃力地消失在走廊尽头。刚才那女孩的眼神，那深不见底的沉寂，莫名地和他耳机里循环过无数遍的《拾光者》中的那句歌词重叠了——“跌落在尘埃里，拾起破碎的光影”。他有些恍惚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联想。大概是这突如其来的“翻红”压力太大，加上这该死的偏头痛。
他重新低头，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是经纪人霞姐的信息，一串感叹号：
“远哥！谈下来了！！！《十年归来》音乐访谈节目，下周三晚上黄金档录制！卫视重点推的项目！点名要你，重点聊《拾光者》和你这十年！机会太难得！绝对是你重回主流视野的关键一步！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准备！稿子我晚点发你！”
陈远的目光死死钉在“十年”那两个刺眼的字上。十年。这两个字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十年沉浮，十年冷暖，十年背负着“无能队长”的骂名在泥泞里挣扎……如今，一首歌的爆红，就能轻易地“归来”吗？世人想要的，究竟是真实的陈远，还是那个被贴上“悲情”、“逆袭”标签的符号？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自嘲。收起手机，抬手用力揉着依旧在突突跳痛的太阳穴。他转身，带着满身的疲惫和隐忧，朝着神经内科诊室走去。
走廊恢复了冰冷和寂静，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固执地弥漫。
而在两个刚刚擦肩而过、各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灵魂心底，命运的齿轮，己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出了极其轻微、却注定无法忽略的——第一声“咔哒”。冰面的寒气与舞台的喧嚣，绝望的沉寂与翻红的嘈杂，在这一刻，悄然交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