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梨庐,深秋午后。
暖阁内依旧弥漫着药味与沉闷,窗棂缝隙渗着惨淡灰白的天光。炭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苏落念靠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比前几日好了些许。
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低垂着,刻意避开坐在榻边的云景澄。
云景澄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姿态是从未有过的低微与小心翼翼。
他勺起一勺药,轻轻吹凉,递到苏落念唇边,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懊悔:
“阿念…喝药了。”
他顿了顿,艰难地开口,
“那日…是我混账。言语无状,伤你至深…我…”
后面道歉的话,却在看到她冷漠的侧脸时,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再华丽的歉意,在那刻骨的羞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落念羽睫微颤,并未抬眼看他,却也没有像前几日般抗拒。
她微微启唇,安静地接受了那勺药汁。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失去味觉。
这顺从的姿态,让云景澄黯淡的眼底陡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连数日,苏落念都维持着这份近乎死寂的“平静”。
无论汤药多苦,只要他递来,她便安静服下。
面对他亲自夹来的菜,她也会小口吃下,只是食不知味。
苏落念的眼神始终低垂或望向窗外,从不与他对视,周身萦绕着一种无形的疏离屏障。
云景澄试图为她擦拭手腕上那道刺目的红痕,她身体会瞬间僵硬,却不再躲闪,只是任由他动作,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份“温顺”,初时让云景澄松了口气,以为她在慢慢原谅。
但很快,一种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
这不是原谅,这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放弃!她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连恨意都吝于给予。
他恐慌地想打破这层坚冰,试图寻找话题:
“阿念…今日觉得暖些了吗?要不要再添些炭火?”
“窗…我会让人重新装好琉璃,只是…还需几日…”
“那日摔碎的玉…我再寻更好的给你,可好?”
只是他绝口不提解禁雕玉
苏落念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如同石雕。
首到他提到“重新装好琉璃窗”,她才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眼睫,这细微的反应却被云景澄敏锐地捕捉到!
他心中苦涩更甚,却也升起一丝扭曲的满足:
她终究还是在意这囚笼的!哪怕只是一个透光的窗!只要她还在意,他就还有机会将她重新捂热!
一场秋雨过后,寒意更重。
苏落念似乎染了轻微的风寒,咳嗽了几声。
云景澄更为紧张,亲自守在榻前,喂药喂水,擦拭额角虚汗,动作笨拙却无比专注。
看着他在烛光下紧蹙的眉头和眼中的血丝,苏落念的心中,那抹压抑己久的复杂情绪终于翻涌而上。
一年多前,是他将她从那喘不过气的深宫带出,给了她梨庐这片暂时的安宁。
那些病榻前的守候,那些为她描眉簪花的温柔时光,那些除夕夜的憧憬…并非全是假的。
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
但这份恩情,早己被他日后的猜忌暴戾和那句句诛心的羞辱所消耗殆尽!
尤其是那句“寻良种”的恶毒揣测,彻底斩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眷恋。
是该做个了断了!既为了那份曾经的照顾,也为了她即将开始的逃亡计划!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沉寂多日的眸子,终于再次聚焦在云景澄脸上。
不再是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沉淀后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拿起枕边早己备好的纸笔,指尖微微颤抖,落笔却异常沉稳:
“大人。”
“妾身感念大人自深宫相携,予梨庐栖身,一年多照拂周全。”
“过往种种,无论恩怨,妾身今日一并谢过。”
“亦请大人……勿再自责言语之失。过往己矣,多说无益。”
“梨庐清冷,秋深寒重。大人……请多珍重。”
写完,她将纸笺递给他。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再无半分波澜。
云景澄接过纸笺,逐字看完,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看似感恩的话语,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彻底的疏离与冰冷的诀别感!她不是在原谅,她是在划一道鸿沟!
“阿念!你……”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
苏落念却己不再看他。
她微微蹙眉,抬手掩唇,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身体因咳嗽而微微蜷缩,显得格外脆弱。
这阵咳嗽打断了云景澄即将出口的质问和挽留。
他看到她苍白脸上因咳嗽泛起的病态红晕,看到她虚弱的样子,那滔天的恐慌瞬间被更强烈的保护欲和愧疚取代!
他立刻放下纸笺,伸手想去扶她,声音带着急切:
“怎么了?可是又着凉了?我这就传大夫!”
苏落念却轻轻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她再次拿起笔,在刚才那纸笺的背面,飞快写下:
“无妨,些许风寒。大人不必惊扰大夫。”
“只是……终日闷坐暖阁,气息不畅,更易染病。”
“若能……”
她笔尖悬停,仿佛在斟酌,随即落下:
“若能于梨园中略走片刻,透透气……或可舒坦些。”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毫无乞求之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利于养病的客观事实。
咳嗽后的虚弱也为这个请求增添了不容置疑的合理性。
云景澄看着纸上的字,再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模样,心中天人交战!
那“一步不许离开”的禁令言犹在耳!他不能冒险!
可她确实咳得厉害,暖阁虽暖,但空气沉闷。
若真憋出大病……光是想象她缠绵病榻的样子,他就心如刀绞!
这是他打破坚冰后,她第一次主动提出的要求。若拒绝,恐怕那刚刚松动一丝的门缝会彻底关闭!
梨园就在梨庐之内,西墙高筑,护卫森严。让她在园中透透气,总好过她郁结在心,憋出大病。只要派人寸步不离跟着……
短暂的挣扎后,对苏落念病情的担忧和对“缓和关系”的渴望,最终压过了那病态的占有恐慌。
云景澄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他拿起那张纸笺,目光复杂地看了苏落念一眼,声音低沉:
“…好。透透气也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让映微陪着,再叫两个婆子跟着。只能在梨园之内,不可靠近后门。最多…半个时辰。若有不适,立刻回来。”
苏落念听到“好”字时,长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冲破伪装的激动光芒!她并未看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云景澄见她如此“温顺”地接受了他的条件,心中稍定,甚至涌起一丝自欺欺人的满足:
她还是需要他的,至少,在身体上。
他吩咐映微进来伺候,又亲自去安排跟随的婆子和护卫,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暖阁内,只剩下苏落念一人。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
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书写“梨园透气”几个字时微微颤抖的触感。
她慢慢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让她混沌的大脑无比清醒。
第一步,成了! 这片被囚禁的梨园,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半个时辰”,将成为她通往自由的关键缝隙!
而那枚藏在妆匣最底层的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平安扣,便是她传递给宋词宴的唯一希望!
窗外,深秋的寒风依旧呜咽。
然而,在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华丽囚笼之下,一枚无声的棋子己然落下,一场精心策划的逃亡,即将拉开帷幕。
苏落念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冷的死寂褪去,燃烧起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