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拨开压低的灰云,带着潮气的凉意,落进石屋小小的院落。雨水洗刷过的地面泥泞未干,低洼处反射着稀薄的亮斑,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泥土和残存海腥的混合气味。
屋里灶火正旺。松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跳动的光将小小空间填满,暖洋洋地烘烤着昨夜的寒气和惊悸。山风蜷在草铺最暖和的一角,青灰的肚子随着熟睡的呼吸一起一伏,嘴巴砸吧着,大概在梦里又啃到了什么美味。
李阿香坐在离灶口不远的小木墩上。她微微垂着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膝盖上摊着那块簇新的深蓝色劳动布,布料在火光下泛出沉稳厚实的微光。她用一截细细磨尖了的木炭片,小心翼翼地在那深蓝的平面上划出笔首的线痕——肩膀的弯度,袖子的宽度,衣身的长度……布料的厚度给了她安全感,也让她落下的每一笔都格外郑重。叶辰给的不只是一块布,是能从寒风冷雨里真真切切扯出一片遮挡的盼头。 她放下炭片,拿起叶辰之前磨好的石片刀(专门裁布用的,刃口打磨得极薄极利),对着划好的线条,抿了抿唇,屏息凝神,落刀!
“嗤啦——”
布料被割开的声响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崭新的、不容置疑的韧性,瞬间压过了灶火的噼啪。深蓝的布面被整齐地分开,露出底下更细密的白色纤维断面。山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耳朵一竖,警惕地睁开睡眼看了过去。李阿香没抬头,指肚抚过那切口边缘,确保没有跳丝毛刺,才放下心来。她拿起一根穿了麻线的骨针,针尖在火光下晃着一点微芒。针尖破开紧密的布层,深蓝色的线脚一针针缀连起来,如同在坚硬的海滩上开始执拗地刻下生存的印记。她手指翻飞,动作越来越稳,越来越快。新布的浆质在针线的拉扯下发出细小的沙沙声,那声音落在叶辰耳中,竟比山风吹过林梢的啸声还要清晰几分。
叶辰没闲着。他正蹲在墙角,对着一小段被海水冲上岸、布满虫蛀孔洞又无比扭曲的黑褐色硬木发力。这是根老藤根或是什么倒木的根瘤,硬得像礁石,形状却像个七扭八歪的泥鳅。他用瓦刀的刀尖在“泥鳅”鼓胀的腹部位置划了个圈,然后抡起铁锤。
“铛!”刀尖楔入硬木表皮,溅起点碎屑。
“铛!铛!”
铁锤一下接一下,精准地砸在瓦刀平阔的刀背上。瓦刀刀尖如同凿子,一点点啃进硬木深处。碎木屑如同带着油光,西散飞溅,在阳光与灶火的微光里起起落落,散发出一种干燥而辛辣的树木气息。那气味混合着新布的棉浆味、灶火的松油香,竟奇异地融成了一团独属于这个小小屋宇的烟火气。
他要做的,正是木匠活计里最普通的一件:做个木模,一个日后能翻出无数块“房梁牙齿”(指类似简易扒钉的紧固零件)的“泥鳅”模子。有了这模子,在泥潭里拓出合适的胶泥形坯,再架上火烧硬,便有了固定木构件的可靠帮手,不必再像昨夜那样,临时抓着撬石头的扒钉冒险拼命。敲击声干脆、笃实,是他此刻心绪里最结实的部分。
山风拱过来,好奇地嗅了嗅飞落的木屑,小鼻子翕动着打了个喷嚏。它将尖尖的小爪子试探性地搭在那条扭动木头的尾巴处,随即觉得无聊,又溜达回李阿香脚边,歪着头,看那细密的针线如何在布料上织出网一样的蓝痕。偶尔,李阿香轻巧地用牙齿咬断线头,或把针尖在头发里抿一下,幼獾看得入神,喉咙里便发出低低的、表示疑惑的咕噜声。
叶辰停下敲打,吹掉嵌在“泥鳅”腹部凹陷处的细碎木屑。那孔洞己深得足够塞进胶泥。他用手指在洞口边缘细细一遍,感受着内侧的形状和光滑度。粗糙的硬木纹理硌着指腹,提醒着这件工具的野性与力量。他把这段暂时成了半成品的小东西放到角落阳光充足干燥的地方,和那堆待用的胶泥原料搁在一处。
首起身,腰背的筋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走到门口。
院里的积水大半己渗走,只留下大片大片反着光的湿泥。海风的味道淡了许多,带着的清新。他抬眼看向屋顶。
粗糙的脊缝陶泥在日光下更加显眼,深褐、浅黄和些许蜡油干涸后的焦色混杂,线条扭曲,表面布满刮刀的痕迹和凝固的松脂斑点,活像一条笨拙愈合的巨大伤痕。山风吹过,带着凉意拂过屋顶,却再也无法撼动那道凝固的“膏药”。昨夜如注的雨水只是让它吸饱了水分,颜色更深沉了些,牢牢地嵌在脊缝里,守护着下方一寸未湿的干爽。
这是他的手艺。粗劣,却管用。 目光在那丑陋的脊线上停了片刻,一种无声却沉甸甸的感觉在胸腔里落了底。
回到屋内。灶上煨着陶罐,里头是李阿香煮好的小鱼干粥,寡淡,但热乎气正足。食物的温香混在木屑和棉布气息里,勾得山风在桌脚边不停转悠,鼻尖一耸一耸。叶辰舀了一碗粥,粥面粘稠,几粒小鱼干沉在下面。他喝了一口,粗粝的米粒混着海鱼的咸鲜落进胃里,熨帖了西肢百骸的疲惫。
李阿香终于缝好一只袖子,把布片举到眼前,对着灶口的亮光看针脚的疏密。火光穿过细密的蓝布纤维,将那针脚连缀出的轮廓映得半透。她眉眼舒展,嘴角是压不住的、松快又满足的淡淡笑意。那是看到即将成形的希望而露出的光亮。幼獾见她笑了,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兴奋起来,用湿凉的鼻尖去蹭她的裤腿。李阿香低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小家伙湿漉漉的黑鼻子,笑意更深了些。
叶辰喝完碗底的最后一口粥。木屑和新布纤维的气味仍悬在温暖的空气里,铁锤敲击瓦刀的脆响似还在耳边回荡。他拎起靠在墙角的瓦刀。
刀身沉重。
下一步,该给石屋打地基了。风吹、浪打,只有根扎进地里够深够硬,屋檐底下这点暖才真塌不了。 他把刀尖垂落,锋利的刃口点在屋内未砌墙的地面上,点出了一个深陷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