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临江市军区总医院基因检测中心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油墨混合的冰冷气味。叶世斌拿着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报告,站在窗边。窗外的阳光亮得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发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报告上,冰冷的黑体字像淬毒的针,扎进他的瞳孔:
样本A(周国栋)与样本C(叶子轩)STR分型比对结果:排除生物学父子关系。
样本B(王淑芬)与样本C(叶子轩)STR分型比对结果:累积亲权指数(CPI)为……,符合生物学母子关系。
备注:样本B(王淑芬)血清学检测提示:HBsAg(+),HBeAg(+),抗-HBc(+),HBV DNA高载量,提示乙型肝炎病毒活动性复制。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叶世斌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窗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林雅静站在他身旁,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她死死抓住丈夫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军装布料里。
“怎……怎么会……” 林雅静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周国栋……不是子轩的父亲?那……那王淑芬她……”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一个可怕的、足以颠覆整个事件走向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两人的心头。难怪……难怪王淑芬当年要冒用“王丽”的名字!难怪她对周国栋的懦弱如此操控自如!难怪她对捐肝避如蛇蝎,只敢在镜头前表演!她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一个错换的秘密,可能还有一个更加肮脏、更加不堪的真相!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绝望。王淑芬是生母,她的肝却带着高载量的乙肝病毒,是移植的绝对禁忌!而唯一可能提供健康肝源的生父,身份成谜,甚至可能……根本不愿或不能出现!叶子轩最后的、理论上的希望,被这份报告彻底掐灭了!
“世斌……怎么办?” 林雅静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子轩……子轩他等不起了啊!难道……难道真的只能……等死吗?” 那个“死”字,她几乎是用气声挤出来的,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叶世斌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锐利如鹰隼,却也沉重如山岳。他迅速将报告折好,塞进军装最贴身的口袋,紧挨着那枚冰冷的军功章。
“雅静,”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听着,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任何人,包括子轩,半个字都不能提!” 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尤其是周国栋非生父这一点!这是王淑芬的死穴,一旦捅破,她必定鱼死网破!舆论会瞬间反噬,子轩会立刻成为风暴中心,连最后这点安宁都没有了!我们……赌不起!”
林雅静泪如雨下,用力点头。她明白丈夫的顾虑。这不仅仅是隐私,更是一个足以引爆所有人、将子轩彻底拖入深渊的炸弹。
02
临江医院特护病房。
叶子轩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枯槁的脸上,映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他正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银行APP的余额变动提醒——又一笔五万块的住院费被划走了。他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看着那串不断缩小的数字,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门被轻轻推开。叶世斌和林雅静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刻意调整过的、轻松的笑容。
“子轩,今天感觉怎么样?” 林雅静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温柔得像哄孩子,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亲昵。她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洗好的苹果,熟练地削皮,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来,吃点水果。”
叶世斌也走到床边,拍了拍叶子轩的肩膀,力道沉稳:“气色看着比昨天好点了。别老看手机,伤神。钱的事不用操心,有爸呢!” 他笑容爽朗,眼神里满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叶子轩看着养父母脸上那近乎完美的轻松表情,心头却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楚。他太了解他们了。叶世斌越是表现得笃定轻松,越说明情况严峻。林雅静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和红血丝,更是出卖了她强装的镇定。他看到了母亲削苹果时,指尖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爸,妈,” 叶子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我都知道了。” 他晃了晃手机,“刚才……又交了五万。我知道,家里……不容易。”
林雅静削苹果的手猛地一顿,锋利的刀刃差点划到手指。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胡说什么!” 叶世斌眉头一皱,语气带着刻意的责备,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痛楚,“这点钱算什么?我和你妈还有点老底儿,你爷爷奶奶也支持!安心养病,别瞎想!”
叶子轩摇摇头,笑容苦涩而通透:“爸,您别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ICU一天多少钱,知道那些进口靶向药多少钱一针。咱家……不是开银行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雅静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声音低沉下去,“我听说……爷爷奶奶把养老的钱都拿出来了?妈……您把您那点私房钱也贴光了吧?还有爸,您……是不是把您那几套收藏的军功章都……抵押了?”
林雅静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啜泣声从喉咙里溢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叶世斌脸上的“轻松”也瞬间凝固,他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在吞咽着巨大的痛苦。
病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滴答声,冷酷地计算着生命的流逝。
叶子轩看着养父母瞬间崩塌的伪装,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够救他的,或许只有渺茫的肝源奇迹,但真正在拼命支撑他、燃烧自己为他续命的,只有叶家!只有眼前这对与他毫无血缘,却视他如生命的养父母!
“爸,妈,” 叶子轩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不见底的愧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你们……受累了……我这辈子……欠你们的……还不清了……” 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下。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份沉甸甸的、无法回报的养育恩情的巨大亏欠与绝望。
叶世斌猛地转过身,眼圈通红,他用力握住叶子轩冰凉的手,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傻孩子!说什么欠不欠!你是我叶世斌的儿子!一天是,一辈子都是!只要爸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你!钱的事,不用你操心!爸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那“办法”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承诺,更像是一个父亲在绝望深渊边缘发出的、孤注一掷的呐喊。
林雅静也扑到床边,紧紧抱住叶子轩,泣不成声:“我的儿啊……别说傻话……妈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家三口在冰冷的病房里抱头痛哭。窗外阳光明媚,却照不进这被绝望和沉重恩情笼罩的一方天地。基因检测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叶世斌的胸口,烫得他皮开肉绽,也彻底断绝了他们向周家求肝的最后一丝幻想。前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未知。而叶子轩心中那份对养父母山高海深的愧疚,如同无形的枷锁,比病痛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知道,叶家己经倾尽所有,而他自己,却正在变成一个无底洞,一个即将拖垮整个家的沉重包袱。这份认知带来的痛苦,远甚于癌细胞的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