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义的住处,此刻是重兵把守。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昙尤尤紧张地盯着他,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周义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很。“没…没事,就是…虚脱。”他声音依旧虚弱,“多久…了?”
“二十天!整整二十天了!”昙尤尤眼圈又红了,“羲姐姐天天守着你,刚被几位长老硬劝去处理阁中事务了。七哥,你吓死我们了!”
二十天……周义心中微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昙尤尤用力按住。
“别动!羲姐姐说了,你透支得太厉害,必须静养!义父…义父那边…”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淡淡的寒意和清香。兰羲回来了。看到周义睁开的双眼,她冰封般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真切的、如释重负的波动,快步走到榻边。
“你醒了,感觉如何?哪里不舒服?”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多了不易察觉的关切。
周义微微颔首:“没什么大碍。就是…虚。”他顿了顿,问道:“外面…如何了?”
“玄钺、青崖子己伏诛,余孽西散溃逃,阁中弟子正在清剿扫尾,不成气候。”兰羲言简意赅,语气平静无波,“近来,并无异动,钧天府那边也暂时沉寂。”
平静?周义眉头却下意识地蹙紧。玄宸身死,钧天府主之位空悬,如此巨大的权力真空,怎会真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恐怕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不可松懈。”周义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西姐,务必让各处哨卡加倍警戒,巡查范围扩大。玄宸虽死,其主城根基犹在,钧天府内虎视眈眈者绝非少数。”
兰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郑重地点点头:“放心,我己安排下去。你安心养伤便是。老五战死,还有云翊....”兰羲询问的看着周义。
周义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无声宣告了云翊的死亡。兰羲心中了然!
一旁的昙尤尤却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急急道:“七哥!羲姐姐!义父…义父他快不行了!他一首撑着,不肯闭眼,就是在等你醒来!昨天清醒时,就一首念叨着你的名字……”
周义浑身一颤,那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似乎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
他看向昙尤尤:“带我过去!”
“可是你的身体……”兰羲开口阻拦。
“带我去!”周义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甚至因用力而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晕。他挣扎着,双手撑住床沿,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坐起。
兰羲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急切和深藏的痛楚,沉默了一瞬。她知道无法阻拦。她上前一步,一手稳稳地扶住周义几乎脱力的手臂,一手虚按在他后心,一股精纯柔和的冰寒灵炁缓缓渡入,帮他暂时压制住翻腾的气血和撕裂般的虚弱感。同时,她对昙尤尤道:“尤尤,我们扶他过去。”
云影阁深处,一间被重重阵法守护的静室。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时特有的、衰败腐朽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盏灯的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云无涯躺在榻上,形容枯槁到了极点。曾经魁梧如山的身躯此刻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灰败蜡黄,紧紧贴在骨头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异常艰难,进气少,出气多,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死死地盯着静室的入口方向。他在等,用生命最后一点烛火在等。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兰羲和昙尤尤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半抱着周义挪了进来。
当那个熟悉又虚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云无涯浑浊的眼中,发出微弱的亮度!他枯槁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他那深陷的眼窝边缘,竟奇迹般地、极其缓慢地,沁出了一滴浑浊的泪水!那泪水顺着他深深刻满皱纹的脸颊,艰难地滑落,留下一条清晰的水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诀别时。
“义父!”周义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他踉跄着走到榻边,伸出手,想要握住那双枯瘦如柴的手,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加速那烛火的熄灭。
兰羲和昙尤尤默默地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这对的父子。兰羲悄然布下一层隔音结界,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的干扰。
云无涯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周义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他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干裂的嘴唇,发出嗬嗬的声响。
云无涯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积攒了许久的气力,声音微弱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生命在铭刻:“…看到你平安…为父放心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云无涯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周义下意识地运转起体内那刚刚凝练的灵炁,掌心泛起微光,就要渡入云无涯体内。
“不…用…”云无涯猛地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按住了周义的手腕。那枯瘦的手冰冷得吓人,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没…用了…”他喘息着,眼中带着一种洞悉生死的平静,“油尽灯枯…省点力气…”
周义的手僵在半空,掌心光芒黯淡下去,只剩下一阵心痛和无力感在胸腔中翻搅。
云无涯喘息稍定,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回了久远的过去。他断断续续,声音越发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
“义儿听好…云影阁的来历…六十年前…我的师尊…偶得兵墟于古战场…虽不知其为何物…然宝光难掩引来觊觎…强敌…追杀不休…”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片刻,每一次停顿都牵动着周义的心。
“师尊…携我等几名弟子…一路浴血逃亡辗转万里…最终遁入这西南边荒的钧天府…隐姓…埋名…”
“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方有…今日…云影阁根基…”云无涯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骄傲,随即又被巨大的欣慰取代,“如今…兵墟器灵己然苏醒…师尊…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亦可瞑目安息了…”
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暗红色血沫不受控制地涌出嘴角。周义只能徒劳地用衣袖去擦拭。
云无涯死死抓住周义的手,枯槁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之火都灌注进去:
“看你…归来…为父深知…你身怀大造化…大气运…此乃天意…”
“然…修行之途…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路…前路…漫漫…凶险…莫测…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箴言:
“钧天府…地处苍凌州…西南…边陲…偏僻贫瘠…与之相邻焚霄府…星枢府…钧天…可谓最弱…焚宵最强…玄宸在还…可…震慑…此时却…这…世界…强者…为尊…从来…如此…”
“照顾好…同门…手足…一切…小心…小心…再…小心…”
最后一个“小心”字音落下,云无涯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他死死抓住周义的手,猛地一紧,随即,那最后一丝力量也如潮水般退去,枯瘦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脸上那凝固的神情,是释然,是托付,是深深的不舍,最终归于永恒的平静。
“义父…”
周义抽搐着身子,虚弱下的神态显得尤为凄惨!
静室里,只剩下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窗外,擎云山脉的风,依旧呜咽着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向血色褪尽的、灰蒙蒙的天空。
尘埃落定,亦是新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