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西章:龙袍染尘,远走听雪,最是畏怯少年郎
那一夜的风波,像被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的池塘,涟漪散尽后,水面下的暗流,却搅得更凶了。
冷宫还是那座冷宫,破败得仿佛被光阴遗忘了七年。
只是空气中,那股子硫磺与干辣椒混合的刺鼻气味,三日未散,像是在无声诉说着那晚的惊心动魄。
萧文远来时,林安正在用一块破布,擦拭那尊惹了大祸,也立了大功的铜香炉。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擦拭一柄传世的名剑。
“太子不会就此罢休。”
帝师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那双看过半个甲子朝堂风云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这一局,你赢在出其不意,赢在李正那头老犟牛的脾气上。可下一次,太子会用更狠、更毒、也更无懈可击的法子。”
“你把他当枪使的三弟林武,变成了一头只会冲他咆哮的疯狗。他现在,怕是恨不得亲手剥了你的皮。”
林安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有回头。
“老师,京城这盘棋,太大。棋盘上,太子是坐拥天元的宗师,王丞相是步步为营的国手,我呢?”
他自嘲一笑。
“我只是一颗刚从棋盒里拿出来,还没站稳脚跟的子。风一吹,就倒了。”
萧文远沉默。这是实话。
“所以,我不下了。”林安终于转过身,看着自己的老师,那张少年人的脸上,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老师,我想离京,去就藩。”
萧文远猛地一怔,花白的胡须都颤了颤。
“胡闹!”
他下意识地呵斥,声色俱厉。
“你疯了不成?!此刻离京,与自断前程何异?这是逃,是怕了!天下人会如何看你?陛下又会如何看你?!”
“一个连京城风雨都扛不住的皇子,还谈什么将来!”
林安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走到那张积灰的桌前,伸出手指,在灰尘上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长线。
“这是大夏的江山舆图。”
他的手指,点在最繁华的中心,“这里是京城,是漩涡,是龙潭虎穴。留在这里,我就是那只被温水煮的青蛙,早晚死路一条。”
然后,他的手指,一路向北,划到了地图的最边缘,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老师,此处,是北凉府。”
“大夏最北,最穷,也最冷的地方。听说那里一年只下两场雪,一场下半年。”
萧文远眉头紧锁,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
“前人有言,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
“京城是别人的墙,别人的粮仓。我留在这里,永远都是寄人篱下。可北凉不一样。”
他的眼中,燃起一簇幽冷的火焰。
“天高,皇帝远。”
“太子和王丞相的手,伸不了那么长。父皇的眼睛,也看不到那么远。那里虽苦,却是我自己的天,我自己的地!”
“给我十年,不,五年!我就能在北凉,积攒出足以和太子掰手腕的本钱!到那时,是龙是蛇,再回京城斗过一场,岂不比现在坐以待毙,更有胜算?!”
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敲在萧文远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那番石破天惊的谋划,那份不惜远走苦寒之地的魄力,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震撼。
这哪里是怯懦的逃避?
这分明是神来之笔!是以退为进,潜龙在渊!
萧文远那只总在袖中着三块温润石子的手,停住了。他看着林安,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心中所有的迟疑与担忧。
“好一个‘缓称王’。”
“老夫,陪你赌这一把!”
三日后,早朝散去。
百官鱼贯而出,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正欲返回寝宫。
一道瘦削的身影,突然从队列末尾冲出,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金殿石阶上。
是七皇子,林安。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跪在那里,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父皇!”
他一声悲呼,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惊恐与哀戚。
“儿臣……儿臣不堪宫闱惊吓,日夜难寐,求父皇开恩,准儿臣离京就藩,去封地……了此残生!”
他说得泣不成声,颠三倒西,仿佛那夜的浓烟,还在他肺里烧着。
那份发自肺腑的“懦弱”与“恐惧”,演得入木三分,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正要离去的皇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个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儿子,眼神复杂。
那一夜,李正禀报的细节,那股子古怪的硫磺味,曾在他心里种下过一丝疑虑的种子。
可此刻,看着林安这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那丝疑虑,也便烟消云散了。
一个能想出那等脱身之计的人,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看来,终究是自己想多了。
这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又被吓破了胆的,无能的儿子罢了。
皇帝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怜悯。
“朕的儿子里,有虎,有狼,倒也缺一只知道怕死的兔子。”他心中暗道。
消息传到东宫时,太子林康正与王丞相在亭中对弈。
听完小太监的禀报,林康捻着棋子的手一顿,随即发出一声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本宫还以为他有多大长进,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一吓,就尿了裤子!”
王丞相捋着胡须,浑浊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精光,他慢悠悠地落下一子,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说道:
“殿下,烂泥扶不上墙,正好拿去填北边的窟窿嘛。”
“让他去,让他快点去!”太子将手中的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满脸不屑,“最好一辈子都别再回京城!”
于是,朝堂之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太子党羽,竟纷纷上言,称七皇子“仁孝”、“知退”,体恤其惊惧之心,恳请皇帝允其所请。
在各方心照不宣的默许下,一道圣旨,很快便送到了冷宫。
黄昏。
传旨的太监早己离去。
林安独自站在殿前,手中捏着那份滚烫的圣旨。
封,凉王。
择日,启程,前往北凉府。
他赢了。
赢得了离开这座华美囚笼的资格。
西边的天际,落日如血,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长好长,像一个蛰伏在阴影里,即将远行的怪物。
风起了,吹动他手中的圣旨,猎猎作响。
圣旨上的墨迹未干,如同北凉府地图上那片尚未踏足的雪。
他成了凉王。
天下,也便凉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