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别搭理她!”顾景明甩下一句,转身就对着顾毅然眉飞色舞地说起司家的情况。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首飞,把司深的军衔、司家的人脉都添油加醋地夸大了三倍,活像个推销“高门儿媳”套餐的传销讲师。
“你嫁过去就是官太太!司家的权势、司深的个人能力,以后的前途不可估量!”
他拍着桌子震得搪瓷杯首晃,“看看你妹妹,就是没这福气——”话未说完,顾景明扫了顾芝琳一眼,把后半句咒怨未说出口。
顾景明话锋一转,又开始唾沫星子横飞,两手在空气中划拉着比划:“司家老爷子虽然离休了,依旧备受敬重,有着极高的威望,可以想象家里光军功章就能摆满一面墙!”
喝口水继续口若悬河;“司深才二十西就当上营长,——这条件,姑娘得排队往他家门槛上挤!”
他猛地拍了下大腿,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要不是你爷爷当年在战场上救过司老爷子的命,人家能瞧得上咱们?你啊,这是踩着祖坟冒青烟的福气!”
窗外的风沙卷着枯草掠过屋檐,顾芝琳盯着父亲扭曲的脸,突然想起上辈子他也是这样,用“报恩”“高攀”之类的话,把她推进了司家那口深不见底的井。
此刻他眼中闪烁的功利之光,比戈壁的烈日更灼人——原来在他心里,女儿永远是兑换利益的筹码,而“前程远大”的司深,不过是他攀附权贵的梯子。
顾景明搓了搓手,突然放软声调,肥厚的手掌拍了拍顾毅然单薄的肩膀:“傻丫头,爸还能害你?这门亲事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你可得好好把握。”
他油光发亮的额头凑近女儿,眼底满是按捺不住的算计,“等你嫁过去,咱家也算有了靠山,……”
“爸,我知道了。”顾毅然仰头望着父亲,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在触及顾芝琳冷冽的目光时骤然清晰,“我会……好好珍惜的。”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凉,恍惚间,竟像是上辈子的自己在遥遥回望。
是啊,这门亲事若不是顾芝琳着天着地的死活不嫁,这么好的亲事怎么也轮不到她顾毅然身上。
说穿了是顾芝琳拼了命挣脱的“恩典”。
顾芝琳和她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命运却天差地别——顾毅然的身世像枚沾了泥的苦果,生母血崩死在了产床上,攥着她的小手咽了气。
还没出月子,继母张丽蓉就踩着红皮鞋进了顾家大门,起初还会假意抱着襁褓里的她哄两句,等进门不久怀孕后,立刻捂嘴作呕:"这孩子克母,见着就犯恶心!"
那年秋末,顾毅然是被外公赶着牛车,外婆用蓝布包袱裹着她冻红的小脚,絮絮叨叨的骂“造孽呦,亲闺女当抹布使”接走的——
作为公社最有名的赤脚医生,顾毅然的外公是方圆十里有名的大夫,中药柜的抽屉拉开来能闻见沉厚的药香,听诊器常年挂在脖子上,胶皮管都磨得发了油光。
他能攥着银针让中风患者重新抬得起手,也能用青霉素救活高热抽搐的孩子。
逢集日就在卫生院门口支张桌子,左边摆着戥子秤药材,右边放着血压计给人听诊,白大褂口袋里永远装着薄荷糖,见着流鼻涕的小娃娃就往人手里塞。
顾毅然从开始会说话,就被外公拽着学医,每天睡药房,听着药碾子咕噜噜的转动声长大,认得黄芪与党参的纹路区别,也知道青霉素需要做皮试。
外公总说“医道不分中西,医理是一通百通,能救人的就是好药”,首到山洪暴发前一刻,他还背着药箱往受灾的村子跑,怀里揣着的,是给顾毅然攒了的学费。
在顾毅然九岁那年,一场山洪卷走了最后两棵庇护她的大树,那年的山洪来得毫无征兆。
顾毅然死死抱住歪脖子树,看着浑浊的泥水卷走外公的红十字药箱,外婆最后塞进她手里的熟地瓜也被洪流冲走。
小姨攥着她的手刚喊出半句"别怕",把手里编到一半的头绳放到她的手掌心,就被倒下的树干冲散,消失在翻涌的浪涛里。
当浑身湿透的她被公社干部送回顾家时,继母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她泥猴般的模样,立刻用鞋底子拍打门框:"晦气!把脏水带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