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没有立刻去接那份报告。
他的目光从那张墨迹未干的纸,缓缓移到苏渺的脸上。
那张清秀的脸庞,此刻绷得紧紧的,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执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裴衍手指伸出,没有去拿报告,而是轻轻拈起了那枚靛蓝的布片。
指尖着那细密的菱形暗纹。
“西域…”
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凤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其中翻涌的思绪。
苏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会如何处置?
是将这指向不明的“异域”线索斥为无稽之谈,压下报告以“结案”粉饰太平?还是…
“孙瘸腿、赵大锤、钱串子,都曾接触西域胡商的货物。”
裴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
“张奎的复仇,幕后之人选中的戏台。这布片…”
“是幕后戏班不小心遗落的道具。”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苏渺脸上。
“你的报告,本卿收了。”
没有赞许,没有鼓励,只有一句简短的“收了”。
但这简短的三个字,却在苏渺心中炸响!
他收了!他不仅没有斥责她妄议。
裴衍己将那枚布片用油纸重新包好,连同那份墨迹未干的报告,一并收入自己怀中内袋。
“枯井案,依你所言,今日结案。”
裴衍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卷宗由你整理,报吴寺丞归档。”
他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大人!”苏渺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裴衍在门口顿住脚步,并未回头。
“那…背后之人…”苏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本卿自有分寸。”
裴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管好你的验尸格目。”
话音落下,玄色的身影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光线中。
苏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
大理寺结案的文书,压制了长安城关于“地狱降罚”的喧嚣流言。
张奎的私盐旧怨被适当披露,其残忍报复的行径被定为枯井案的根源。
沸沸扬扬的诡案似乎尘埃落定,街头巷尾的议论渐渐转向了其他新鲜事。
苏渺坐在大理寺配给她的一间狭小值房内,窗外是渐渐西沉的落日。
她面前摊开着枯井案最终的卷宗,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将张奎的罪行、伪造的仪式、证物的分析一一呈现。
这是她作为仵作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卷宗的末尾,签下了名字。
指尖抚过那墨迹,心中却没有多少结案的轻松。
那枚靛蓝布片和她的报告,被裴衍收走后再无消息。
他如何部署?在查哪里?是否己有线索?
她只能按捺住焦灼,做好分内之事,同时将那份关于异域织物的发现,刻在心底,利用闲暇,悄悄查阅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西域织物、染料的典籍记载。
这日,她刚将整理好的卷宗送去给吴寺丞归档,正欲离开,却在回廊转角,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去路。
李元朗。
这位风流倜傥的宗室子弟、大理寺卿。
今日依旧是一身华丽的锦袍,玉冠束发,手持一柄洒金折扇,嘴角噙着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斜倚在朱漆廊柱上,正好挡住了苏渺的去路。
“哟,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勘破‘地狱图’假象的苏仵作嘛!”
李元朗“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桃花眼弯弯,带着几分戏谑:
“结案大喜啊!怎么瞧着,苏仵作似乎…兴致不高?”
苏渺脚步一顿,微微蹙眉。
她与这位李寺卿并无深交,只知他与裴衍似乎有些渊源,但此人总给她一种看不透的浮华感。
“李寺卿说笑了,下吏职责所在,不敢言喜。若无他事,下吏告退。”
她行了一礼,打算绕开。
“诶,别急嘛。”
李元朗身形一晃,又挡在了前面,折扇“啪”地合拢,用扇骨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眼神里那抹玩味更深了。
“本官可是特意来…恭喜你的。”
他刻意拖长了“恭喜”二字。
苏渺心头微动,面上依旧平静:
“下吏愚钝,不知喜从何来?”
李元朗凑近一步,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飘来,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笑意:
“自然是恭喜苏仵作慧眼如炬,发现那‘西域奇布’之功啊!啧啧,连我们裴少卿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物,都对你那份报告…另眼相看呢。”
苏渺心中一惊!
李元朗怎么会知道报告的事?裴衍告诉他的?
她强自镇定:
“李寺卿慎言,下吏只是据实记录证物特征。”
“据实?好一个据实!”
李元朗轻笑一声,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
“不过嘛,苏仵作这份‘实’,可着实戳到了一些人的….”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那布片的靛蓝…染得真好,是吧?好到…让我想起宫里压箱底的几匹‘宝相花’贡缎,那也是十几年前,西域小国进贡的稀罕物,用的就是这种靛蓝秘法!不过…”
他拖长了调子,折扇再次打开,掩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带着深意的眼睛。
“那些贡缎入库不久,就因‘保管不善,遭虫蛀蚀’,被内侍省登记销档了。”
宫闱秘事!贡缎销档!
苏渺猛地抬头,撞进李元朗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他是在提醒她!那枚小小的靛蓝布片,牵扯的不仅是西域胡商,更可能勾连着深不可测的宫廷秘辛!
“李寺卿此言…”苏渺的声音有些干涩。
“哎呀,本官就是随口一说,苏仵作可千万别当真!”
李元朗忽然又恢复了那副纨绔腔调,折扇摇得飞快:
“这宫里的陈年旧账,就像那冷宫的蛛网,沾上了,可就不容易甩掉咯!本官还有约,先走一步!”
他哈哈一笑,也不等苏渺反应,摇着扇子,步履轻快地绕过她,哼着小曲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夕阳的余晖将回廊染成一片暖金色,苏渺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