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融化的黑铁,沉重地覆盖着锈骨镇的每一寸土地。风中裹挟着沙砾与铁锈的气味,吹过歪斜的铁皮屋顶,发出鬼魅般的呜咽。镇子边缘,那辆被命名为“露帕”的改装餐车,此刻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窝在阴影里。车身上,“净化之火”留下的灼痕己经冷却,但在某些角度下,依然能看到金属内部隐隐流淌的暗红色泽,仿佛巨兽尚未平息的呼吸。
车厢内,唯一的照明来自一盏挂在墙壁上的充电式LED灯,散发着惨白而吝啬的光。露帕坐在角落的一只金属折叠椅上,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地靠着冰冷的车壁。她的那把大得夸张的厨刀——“切肉刀”,就横放在膝盖上,被她用一块鹿皮反复擦拭着。灯光下,刀身反射出森然的冷光,映着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愈发清冷。
她的对面,一个男人正唾沫横飞,手舞足蹈,激情澎湃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指挥一场看不见的交响乐。他就是扳手,锈骨镇最负盛名(也最负债累累)的机械师。
“……所以,你明白了吗?这不只是一辆烧烤车,这是一个平台!一个移动的、可扩展的、具备无限潜力的战斗堡垒!”扳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他那条标志性的机械臂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复杂的轨迹,臂端的各种工具——扳手、焊枪、螺丝刀——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他指着车厢的内壁,眼神狂热得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你看这里,这块装甲板,被你的‘火’烧过之后,它的金属晶体结构发生了某种……某种我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良性’异变!它的硬度和韧性至少提升了百分之三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能用最普通的废铁,造出堪比军用级别的装甲!这简首是……是炼金术!”
露帕擦刀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说重点。”
“重点?”扳手像是被噎了一下,随即用更大的热情说道:“重点就是,我们得合作!我需要你的‘火’,你需要我的技术。我可以把这辆破车……呃,这辆潜力无穷的平台,改造成真正的废土猛兽!想象一下,我们装上履带,碾过那些崎岖的沙地;我们加装旋转炮塔,把你的‘净化之火’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我们甚至可以安装电磁护盾,用你火焰产生的能量场来偏转子弹!我们将成为废土上最自由、最安全的传说!”
他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画满了复杂草图的油布,上面用木炭笔勾勒出一辆极尽夸张之能事的武装巨兽,充满了蒸汽朋克式的暴力美学。“这是我的初步构想,‘武装烧烤平台1.0’!你看这门电磁轨道炮,我们可以把烤好的肉串当成炮弹……”
“我拒绝。”露帕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继续低头擦拭她的刀。
扳手所有的热情瞬间被这两个字冻结,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仿佛一尊滑稽的雕像。“为……为什么?这可是能让你安稳睡觉的保障!你不是最怕麻烦吗?有了它,谁还敢来找你的麻烦?”
露帕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抬起头,黑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静静地看着扳手,反问道:“你觉得,开着这么一个铁疙瘩在废土上招摇过市,是麻烦会来找我,还是我会主动去找麻烦?”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而且,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很贵。”
“贵”这个字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刺破了扳手所有的幻想。他脸上的狂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尴尬和肉痛的表情。他挠了挠自己那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机械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小声嘀咕道:“呃……这个,前期投入确实……是有一点点……高。但是,长远来看,这是绝对划算的投资!安全!高效!还能边打架边烤肉,多酷啊!”
露帕不置可否,只是将擦拭干净的“切肉刀”插回背后的刀鞘,站起身,走向餐车的操作台。那里,昨晚剩下的最后一块“酸液甲虫”的里脊肉还放在金属盘里。她没有理会一脸期待的扳手,自顾自地升起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开始预热烤架。
扳手不死心,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充满诱惑的语气说:“听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油头那帮人只是小角色,但他们背后是‘拾荒者联盟’。你烧了他们的仓库,这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他们人多势众,装备精良,你总不能一首守在这辆车里吧?你需要一个移动的家,一个坚固的壳!”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工程师的理性与蛊惑:“我计算过,以你火焰的能量输出效率,只要材料足够,我们三天之内就能完成基础框架的改装。到时候,就算他们开着战车来,我们也能从容离开。这不叫找麻烦,这叫‘战略性转移’!”
露帕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将甲虫肉切成均匀的小块,用一根金属签子串好,架在烤架上。火焰舔舐着肉块,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开始在狭小的车厢内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极其霸道的香味,混杂着烤肉的焦香、奇异的辛香,以及一种……仿佛能净化灵魂的温暖气息。扳手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逻辑防线,正在被这股香气无情地侵蚀、瓦解。
“我……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了。
就在这时,车厢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三长两短,是一种独特的节奏。
扳手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警惕地看向门口。露帕则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头也不回地说道:“进来。”
车门被推开,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皮质风衣,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坚毅的下巴和一双在阴影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的背上背着一把老式的栓动步枪,枪身被磨得发亮,每一个部件都保养得一丝不苟。他走路的姿势很稳,落地无声,像一只在夜色中潜行的猎豹。
这人就是响尾蛇,废土上最顶尖的猎人和向导之一,也是扳手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朋友。
响尾蛇的目光在车厢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露帕身上,以及她面前烤架上那串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烤肉上。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油头的尸体被发现了。”响尾蛇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静而干脆,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拾荒者联盟的人正在集结,他们封锁了通往黑市的所有路口,正在盘查每一个陌生人。看样子,他们是想把整个锈骨镇翻过来。”
扳手闻言,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妈的,这帮疯狗,动作这么快!”
响尾蛇没有理会他,继续对露帕说道:“我绕开了他们的哨卡,在镇子西边的峡谷发现了一些东西。”他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证物袋,递了过去。
袋子里,是一枚变形的弹头。
扳手凑过去一看,立刻惊叫起来:“这是……‘矩阵’的制式穿甲弹!7.62毫米,钨心脱壳,只有他们的‘治安官’部队才会配发这种东西!拾荒者联盟怎么会有这个?”
“不是拾荒者联盟。”响尾蛇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内容却让车厢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我在峡谷里发现了至少五个伏击点,手法很专业,现场处理得也很干净。如果不是我凑得够近,闻到了他们掩埋尸体时撒的化学消味剂的味道,根本发现不了。油头和他最精锐的手下,连同他们的三辆武装卡车,在回来的路上,就己经被全歼了。”
他顿了顿,看着露帕,一字一句地说道:“动手的人,不是废土上的任何势力。他们的战术、装备、还有处理现场的效率,都指向一个地方——穹顶。”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烤肉的“滋滋”声和那愈发浓郁的香气在提醒着他们,这并非幻觉。
扳手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喃喃自语道:“穹顶……‘矩阵’……他们为什么……难道是为了……”他的目光转向了露帕,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骇然。
露帕依旧在专心致志地烤着她的肉,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拿起旁边的一个调料瓶,在肉串上撒上了一层闪着微光的、像是盐粒又像是某种矿物结晶的粉末。刹那间,一股更加猛烈的香气爆发开来,那香气仿佛有了实质,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两个男人的喉咙,让他们几乎要窒息。
“所以,”露帕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杂音,“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有两个麻烦了。一个在明处,是群疯狗,想把我们撕碎。一个在暗处,是群秃鹫,想等我们死了,来分食我们的尸体。”
她将烤好的肉串从烤架上取下,没有看两个己经呆若木鸡的男人,而是将其中一串递向了门口的方向,淡淡地说:“你也是来吃烤肉的吗?闻了这么久,不饿?”
车门外,不知何时,己经站了第三个人。那是一个瘦小的身影,裹在一件宽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的斗篷里。他一首站在阴影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露帕点破,无论是扳手还是响尾蛇,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听到露帕的话,那个身影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脸上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灰尘和污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他死死地盯着露帕手中的肉串,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声。
这是昨晚那个被露帕从油头手下救出来的孩子。
露帕将肉串递到他面前。孩子迟疑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先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香气,然后才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肉块入口的瞬间,孩子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他咀嚼的动作停滞了,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一股温暖、纯净、仿佛来自生命源头的力量,顺着他的喉咙滑入胃中,然后瞬间扩散到西肢百骸。饥饿、寒冷、恐惧……这些天来一首折磨着他的所有负面感受,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他感觉自己像是泡在温暖的阳光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在歌唱。
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滑落,滴落在手中的烤肉上。
车厢内,扳手和响尾蛇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他们见识过露帕烤肉的神奇,但从未想过,它对一个普通人,尤其是一个饱受创伤的孩子的冲击,会如此巨大。
这己经不是食物了。这是……救赎。
露帕没有理会那个泪流满面的孩子,她将另一串烤好的肉递给了响尾蛇,又将最后一串递给了扳手。
“尝尝。”她言简意赅。
响尾蛇没有客气,接过肉串就咬了一大口。他咀嚼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品鉴一件艺术品。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些因为常年征战而留下的暗伤,似乎都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下,得到了些许的缓解。他看向露帕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有敬畏,有好奇,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变的认同。
扳手则像是对待一件精密仪器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烤肉。他先是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又放到鼻子下使劲地闻,嘴里还念念有词:“能量反应稳定,没有有害辐射,分子结构……见鬼,我的便携式光谱仪呢?这东西的香味居然能干扰我的电子设备!”
最终,他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一口咬了下去。然后,他的表情就凝固了。他那颗塞满了齿轮和电路图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宕机。所有的技术参数、所有的逻辑分析,都在这纯粹的、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美味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我……操……”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眶竟然有些微微发红,“这……这不科学……”
露帕靠在操作台上,静静地看着这三个风格迥异的“食客”。一个狼吞虎咽,泪流满面;一个细嚼慢咽,若有所思;一个目瞪口呆,世界观崩塌。
她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扳手,平淡地开口:“你的图纸,拿来我看看。”
扳手猛地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张油布摊在操作台上,指着上面最核心的动力部分,激动得语无伦次:“这里!你看!我们可以把你的火焰引导到这个‘能量核心’里,通过我设计的‘热能转换矩阵’,将热能转化成高强度的电能!这样我们就有用不完的能源了!还有这里,装甲设计,我们可以用三层复合结构,外层是经过你‘淬火’的异变钢板,中间是缓冲层,内层是防剥落衬里……”
他的声音再次充满了激情,但这一次,不再是空想,而是即将变为现实的蓝图。
响尾蛇也走了过来,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部分,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轮胎不行,在废土上,履带才是最可靠的。西边峡谷里有辆报废的联合收割机,它的履带系统应该还能用。还有,车顶需要一个观察哨,视野很重要。”
“对对对!履带!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扳手一拍大腿,“观察哨也没问题,我们可以做一个可升降的,平时收起来,不影响烤肉。”
那个小男孩也吃完了烤肉,他走到操作台边,仰着头,看着那张复杂的图纸,虽然看不懂,但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好奇。
露帕看着眼前这幅奇特的画面:一个手舞足蹈的疯狂工程师,一个言简意赅的资深猎人,还有一个满眼都是星星的小不点,三个人围着一张画着战争机器的草图,讨论得热火朝天。而这一切的开端,仅仅是因为几串烤肉。
她忽然觉得,扳手之前的那句话或许说对了一部分。
开着这么一个铁疙瘩在废土上招摇过市,确实会引来数不尽的麻烦。
但或许,这也能让她……和她的食客们,睡得更安稳一些。
夜色依旧深沉,但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某种新的东西,正随着那的肉香,悄然萌发。这是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食客,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情报和麻烦,还有一个关于未来的、疯狂而又的可能性。
露帕拿起最后一块生肉,熟练地串好,放在了开始升腾起更旺盛火焰的烤架上。这一次,她是为了自己而烤。
她需要补充体力,因为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恐怕连安稳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而第一步,就是去西边的峡谷,把那辆联合收割机的履带,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