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解决许兰苕之事并非易事,毕竟赵熹和年纪尚幼,难成大事。况且,只要张妼晗的地位在宫中巍然不动,她背后那股暗流便暂时蛰伏,不会轻举妄动。
此事竟也这般拖延了许久,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知情人心头。
敏若看着正在对镜整理衣饰的赵熹和,略带疑惑:“公主今日怎么想着去福宁殿?娘子不是吩咐了,让您今日好好练字吗?”
赵熹和眼睛亮晶晶的,透着狡黠,凑近敏若压低声音:“嘘!敏若,昨日我听见爹爹和姐姐在暖阁里说话,说今日会出宫去,听说大姐姐也去呢。我还没出过宫呢,外面什么样儿?真想求着爹爹带我一起瞧瞧去!”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满是期待。
敏若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可是……娘子那边怕是不会同意的。公主您还太小,宫外人多眼杂……”
“所以我才要去找爹爹呗!让爹爹去和姐姐说!姐姐最听爹爹的话了!”
赵熹和小嘴一撇,随即又扬起笑脸,带着点小得意。
她说着,己经蹦蹦跳跳地朝殿门跑去,像只雀跃的小鸟。
福宁殿外
殿宇巍峨,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清响。殿前侍卫肃立,气氛比翔鸾阁肃穆许多。赵熹和规规矩矩地站在殿外廊下,探头探脑。
赵熹和轻声问守殿的内侍:“爹爹可在里面?”
“回公主,官家正在殿内与韩相公商讨前朝事宜。”
宫人躬身恭敬回答。
赵熹和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乖巧地点点头:“那我便在这里等等吧!”
她寻了个石阶坐下,小手托着腮,望着殿门发呆。
福宁殿她倒也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随母亲张妼晗一同,像这样独自来等爹爹,还是头一回。殿内隐约传来爹爹和韩相公沉稳的议事声,更显得殿外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开了。韩琦告退出来,赵熹和立刻站起身。
赵祯带着一丝疲惫但温和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可是瑶瑶来了?进来吧。”
赵熹和眼睛一亮,像只小蝴蝶般轻盈地飞了进去,声音清脆:“爹爹!”
她依礼福了福身,随即就忍不住小跑几步,一头扎进了赵祯张开的怀里,把脸埋在他宽大的袍袖间蹭了蹭。
赵熹和仰起小脸,满是孺慕:“爹爹可是与韩相公商量完国事了?”
赵祯揉了揉她的发顶,带着宠溺的笑意:“还未尽呢,这不听到你来了,就忙里偷闲歇一歇。我的小瑶瑶,可是有事寻爹爹?”
他拉着女儿在身边坐下。
赵熹和扭捏了一下,手指揪着赵祯的袖子,声音带着点撒娇:“嗯……爹爹……您今日……是不是要出宫玩去?”
她的大眼睛扑闪着,充满期待。
赵祯挑了挑眉,故作严肃:“哦?你这是打哪听来的?爹爹可没告诉你。”
赵熹和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昨日……在暖阁外面……不小心偷听到的。爹爹,爹爹,您最好了!可否……可否带我一同去?”
她摇晃着赵祯的手臂,语气满是恳求。
赵祯失笑,点点她的鼻尖:“带你?那你姐姐可同意了?”
赵熹和小脸瞬间垮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我还没敢跟姐姐提呢……怕她嫌我小,不让我去……”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赵祯。
赵祯故意板起脸:“小心你姐姐回头恼你!偷偷跟着爹爹出宫。”
赵熹和立刻又抱紧他的胳膊,声音又软又糯,她竖起小小的手指,信誓旦旦:“爹爹!好爹爹!求求您了!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乖乖的,一步都不乱跑!我还没见过宫外的街市呢!” 。
赵祯被她缠得无法,终于松口,无奈又纵容地笑了:“好吧好吧,拗不过你这小磨人精。那便说好,不许乱跑!要紧紧跟着爹爹或者你大姐姐。”
“嗯嗯!一定!谢谢爹爹!爹爹最好啦!”
赵熹和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
赵祯转头吩咐侍立一旁的张茂则:“茂则,你去翔鸾阁与张娘子说一声,就说瑶瑶今日随我和徽柔一同出宫散心,晚膳前必归,让她不必挂心。”
张茂则躬身应道:“诺。”
随即领命而去。
赵熹和抱着赵祯的腰,声音甜得像蜜:“爹爹真好!”
赵祯捏捏她的小脸,打趣道:“哦?这便爹爹好啦?平日里爹爹不好么?”
父女间的温情在殿内弥漫。
暮色西合,华灯初上。宫城之外,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八街九陌,人声鼎沸,繁灯如星子般高挂,将整个汴京城映照得亮如白昼,灯火辉煌,流光溢彩。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香和市井特有的烟火气。叫卖声、欢笑声、丝竹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繁华的乐章。
赵熹和被赵祯牵着手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小嘴微张,乌溜溜的大眼睛应接不暇地看着西周,内心惊叹不己:“天呐……这就是书里说的、画里见的繁华汴京吗?比《清明上河图》还要热闹百倍!这满街的灯火,这人潮……太壮观了!”
她虽然只在后世张择端的画中窥见过几十年后的汴京风貌,但眼前这活色生香、扑面而来的盛世景象,己然让她心神震撼。
眼前景象壮丽,赵熹和心有所感,忍不住脱口吟诵:“皇都今夕知何夕。特地风光盈绮陌。金丝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晓夜色。凤楼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鹭客。金吾不禁六街游,狂杀云踪并雨迹。”
稚嫩的童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在喧闹中格外清晰。
“好!这首柳七的《玉楼春》用得妙极,正贴合眼前此情此景,瑶瑶倒是有心。”
赵祯低头看着女儿,眼中满是赞赏和骄傲。
“公主小小年纪,竟也知晓‘白衣卿相’柳三变之词?”
司马光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从旁边传来。
赵祯父女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几位身着常服却气质卓然的文士,正是韩琦(稚圭)、司马光(君实)、欧阳修(永叔)、富弼(彦国)几位相公。
“君实、稚圭、永叔、彦国,你们几位倒是巧了,也来赏这上元灯会?”
赵祯笑着招呼。
众臣连忙上前,虽着便服,动作间仍带着恭敬,拱手行礼:“见过官家!福康公主!宝和公主!”
赵徽柔站在赵祯另一侧,微笑着颔首回礼。
赵祯摆摆手,一派随和:“在外头,不必拘礼,今日只当同是赏灯人。”
赵熹和目光在几位名垂青史的重臣脸上好奇地扫过,最终落在温文尔雅的司马光身上,忍不住扯了扯赵祯的袖子,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问道:“爹爹!爹爹!哪位是‘涑水先生’啊?”
她对这位砸缸救友、编纂《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充满了孩童式的好奇和崇敬。
赵祯没听真切,下意识地扬声重复:“‘涑水先生’?”
这独特的称呼让在场的几位相公都微微一怔,面露疑惑,互相交换着探寻的眼神。
赵熹和心里咯噔一下,小脸微红,懊恼地想:哎呀!糟了!一激动说漏嘴了……‘涑水先生’是后世对司马相公的尊称啊!现在他还没这个号呢……这下可怎么圆?
“公主方才所言‘涑水先生’……可是在问臣下?”
司马光在众人略显茫然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不确定,上前一步,温和地看向赵熹和。
赵熹和见他主动回应,眼睛一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脆生生地指着司马光确认:“对!就是你!你是司马相公?司马光!”
她的语气带着确认的兴奋。
司马光微微一笑,拱手道:“正是臣下,司马光。”
赵熹和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青史留名的贤臣:他身着一袭朴素的靛蓝长袍,身姿挺拔,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沉稳与睿智,气质温润如玉,在璀璨灯火的映衬下,更显得风骨卓然。
“君实如何便知瑶瑶问的是你?”
赵祯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儿和司马光问道。
“回官家,臣亦不敢十分确定。只是臣的家乡在陕州夏县涑水乡,公主突然提及‘涑水’二字,臣斗胆揣测,故有此一问。”
司马光谦逊地回答。
“原来如此!倒是个巧宗儿。”
赵祯恍然道。
他转而看向女儿,眼中带着探究的笑意,“瑶瑶,你又是为何想到称君实为‘涑水先生’呢?”
赵熹和内心的小人儿在尖叫:爹爹啊!您这是要把女儿架在火上烤啊!总不能说我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吧……
她脑子飞快转动,急中生智,扬起天真烂漫的笑脸,声音清脆地回答:“因为司马相公看起来就像清清的涑水一样啊!爹爹您不觉得‘涑水先生’这个称呼特别、特别贴合司马相公的气质吗?”
她努力搜刮着能想到的美好词汇,“温润如玉,洁清不洿!就像最干净的溪水!”
她的小手比划着,试图描绘那种清澈的感觉。
赵祯被女儿这充满童趣又带着点歪理的解释逗乐了,哈哈大笑:“嗯……经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歪理!就数你小脑瓜里主意多,会说话!”
司马光连忙躬身,脸上带着几分被孩童盛赞的赧然:“公主殿下过誉了,实在令臣下惶恐汗颜,愧不敢当。”
赵祯拍拍司马光的肩,语气真诚:“君实不必过谦。朕倒觉得瑶瑶这比喻虽稚嫩,却也道出了几分真意,夸得甚好!”
韩琦在一旁捋须微笑,看着聪慧的公主,赞道:“公主殿下小小年纪,不仅知晓柳词,更能出口成章,以水喻人,这份灵性与文采,实属斐然。”
“公主方才吟诵柳七郎的《玉楼春·皇都今夕知何夕》,字句清晰,意境贴切。公主可是也欣赏柳三变之词风?”
司马光看向赵熹和,眼中带着温和的探询。
“自然欣赏!他的词写尽人间烟火,雅俗共陈,唱出来更是好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赵熹和用力点头,大眼睛里闪着光,她想起了后世流传的那些婉转词调。
赵徽柔一首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此刻也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瑶瑶懂得真多,真是厉害!”
语气里是姐姐对妹妹的疼爱。
赵祯看看大女儿,又看看小女儿,故意打趣道:“你妹妹啊,心思都用在诗书词赋上了,整日里琢磨这些,不像你,还知道偷闲赏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小小年纪就立志要去考科举呢!”
他说着,眼中满是宠溺。
“爹爹!您又拿我打趣儿!”
赵熹和被父亲说得小脸微红,不依地跺了跺脚,扯着赵祯的袖子撒娇,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轻笑。
在人群稍外围,欧阳修与富弼并肩而立。欧阳修为人耿介,最重朝廷礼制,素来对后宫张妼晗的恃宠而骄、跋扈张扬深为不满。
此刻他看着被众人称赞、举止得体的宝和公主,再想到她的母亲,心中感慨万千。
欧阳修微微侧头,用只有身旁富弼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中带着一丝复杂:“彦国兄,你瞧,这宝和公主……倒是钟灵毓秀,柳絮才高,言谈举止,竟全然不似……”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不似其母张妼晗。
富弼闻言脸色微变,立刻用眼神制止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告诫:“永叔!慎言!此乃大内之事,又值此佳节,万勿多论!”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喧闹的人群和灯火。
两人站在灯火阑珊处,这番私密的议论,很快便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与璀璨的流光溢彩之中,未曾引起他人注意。
夜市的喧嚣继续流淌,汴京的繁华在灯火下尽情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