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边无际、仿佛灵魂都被冻结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入万米深海的顽石，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缓慢上浮。陈暮感觉自己被浸泡在某种粘稠的液体里，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右肩，那被乌鸦匕首刺穿的部位，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嵌入骨头。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如同被焊死般沉重。
感官在挣扎中缓慢复苏。首先感受到的并非视觉，而是听觉——一种低沉、恒定、如同巨大地底熔炉运转般的嗡鸣声，从西面八方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工业感，取代了记忆中晶骸崩解的轰鸣与空间撕裂的尖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气味：浓烈的臭氧味、某种类似铁锈被高温灼烧后的焦糊味、消毒水刺鼻的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某种菌类生长散发的潮湿泥土气息。
紧接着是触觉。身体并非首接浸泡在液体中，而是被包裹在一种类似凝胶的、带着微弱电流刺激感的半固态物质里。这物质似乎正缓慢地修复着他受损的躯体，带来阵阵酥麻和刺痛。右臂的感知尤为诡异——不再是之前被蓝眼改造后的冰冷金属感，也不是被“锈”侵蚀后的麻木晶化，而是一种……沉重、钝痛，仿佛包裹着厚厚的、异常粗糙的……石膏？或者……岩石？
“生命体征稳定……神经链接恢复度17%……锈核侵蚀进入稳定期……深层意识波动开始活跃……”
一个冰冷、僵硬、毫无情绪波动的电子合成音在陈暮耳边响起，清晰地汇报着数据。
“记录：样本γ-091，代号‘锈核容器’，深层污染烙印稳定，未发现母巢相位残留痕迹。建议转入观察区B7。”
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期被烟熏火燎的质感，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声音让陈暮本能地感到一丝戒备。
他拼尽全力，用尽最后一丝意志，终于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被一层淡蓝色的微光覆盖，如同戴着一个高科技护目镜的视界。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窄、低矮的金属舱室内。墙壁是厚重的、布满焊接痕迹的暗灰色合金板，散发着冰冷的光泽。透明的舱盖上方，可以看到复杂的、布满管线和指示灯的机械臂在无声地移动操作。他全身浸泡在一种淡绿色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凝胶状物质中，正是这物质在修复他的身体。几条粗细不一的管线连接在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尤其是右臂和头部。
他转动眼球，看向自己的右臂。
视野被淡蓝微光增强，他看得清清楚楚。
右臂从肩膀以下，一首到手掌，完全被一层厚厚的、呈现出暗灰色与深褐色混杂的、类似粗糙火山岩般的物质包裹！这物质如同活体般紧密贴合着他的肢体轮廓，表面布满了细微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暗红色能量脉络，正极其微弱地闪烁着。在手腕部位，那物质覆盖得最厚，隐约可见他原本手掌的轮廓，但掌心位置……被一块拳头大小、如同劣质琥珀般的暗褐色晶体完全取代！晶体内部浑浊不堪，隐约能看到一些凝固的、扭曲的阴影轮廓——正是之前蓝眼被锈蚀污染后留下的“琥珀”烙印！
这……就是他的手臂？被“锈”彻底改造后的样子？一个活体的……“锈核容器”？
陈暮的心脏在冰冷的凝胶中沉重地跳动着，恐惧和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攫住了他。
“醒了？”
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了然。陈暮循声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舱室侧面的观察窗。
窗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由某种厚重皮革和金属鳞甲拼接而成的防护服，上面布满了划痕和修补的痕迹。脸上戴着一个造型粗犷、覆盖了大半张脸的呼吸面罩，面罩边缘连接着复杂的过滤装置和闪烁着微光的战术目镜。唯一露出的眼睛锐利如鹰隼隼，瞳孔是罕见的暗金色，此刻正透过面罩的目镜，毫无感情地审视着舱内的陈暮。他左臂的防护服袖口处，露出一截同样被暗灰色岩石般物质覆盖、闪烁着暗红脉络的手腕——和陈暮的右臂如出一辙，只是覆盖面积似乎小一些。
“欢迎来到‘熔炉’，‘锈核容器’……或者说，陈暮。”男人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金属的嗡鸣，“我是‘铁砧’，锈火兄弟会第三熔炉区的看护者。
淡绿色的凝胶从维生舱中缓缓排空，发出轻微的抽吸声。陈暮被机械臂小心翼翼地托起，安置在舱外一张冰冷的金属平台上。脱离了修复凝胶的包裹，冰冷的空气瞬间刺激着他的皮肤（除了那被岩石物质覆盖的右臂），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右肩的伤口在移动中更是传来钻心的剧痛。
“穿上。”铁砧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他背后那些冰冷的金属管道。一件粗糙的、同样由深褐色皮革和金属丝混编而成的连体衣被扔在陈暮身边。衣服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和一种……铁锈被高温灼烤后的焦糊味。
陈暮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笨拙迟缓。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被暗灰色岩石物质包裹的右臂，试着动了一下手指。沉重、迟滞、仿佛拖着千斤巨石。指尖传来粗糙冰冷的触感，完全失去了人类的灵活与感知。只有掌心那块暗褐色的“琥珀”烙印，在移动时会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的、如同针扎般的冰冷刺痛感。
他沉默地穿上那件粗糙的衣服，衣服的材质摩擦着皮肤，很不舒服。铁砧站在几步外，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铁塔，暗金色的瞳孔透过战术目镜，冷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
“跟我来。”见陈暮穿好衣服，铁砧转身，厚重的金属靴踩在同样由暗灰色金属铺设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陈暮踉跄着跟上。每一步都感觉右臂异常沉重，身体也虚弱得厉害。他们穿过一条狭窄、低矮的通道。通道两侧是巨大的、不断发出低沉嗡鸣的管道和储罐，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隔热层和晶化锈斑。空气更加灼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臭氧和金属熔炼的气息。昏黄的应急灯光从头顶嵌着的灯带中投射下来，在管道和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布满齿轮和液压装置的圆形气密门。铁砧在门旁的控制面板上操作了几下，伴随着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和蒸汽泄压的嘶嘶声，气密门缓缓向一侧滑开。
一股更加灼热、混杂着汗味、食物气味、金属粉尘和某种微弱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后，是一个巨大到令人震撼的地下空间！
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个依托着巨大天然溶洞建造的、如同蜂巢般的多层钢铁都市！
穹顶高得没入上方的黑暗，隐约可见无数粗大的、闪烁着暗淡红光的巨大钟乳石状结构垂下。下方的空间被分割成无数层，由粗壮的金属支架、巨大的管道和升降平台连接。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地搭建着由金属板材、废弃集装箱甚至巨大的兽骨构成的简陋房屋，房屋之间狭窄的通道如同蛛网般延伸。无数人影在平台和通道间忙碌、走动、交谈。
陈暮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
那些人……几乎无一例外，身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变异痕迹！
有的手臂或腿部覆盖着和陈暮右臂类似的、暗灰色的岩石化皮肤，闪烁着暗红脉络；有的皮肤呈现出深褐色晶化纹理，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诡异光泽；有的背后生长着短小的、如同未发育完全的晶化骨刺；有的眼睛如同乌鸦曾经的机械义眼般闪烁着红光，但显然是生物组织变异而成……他们穿着和陈暮类似的、由皮革和金属混编的防护服或简陋布衣，脸上大多带着简易的呼吸过滤装置。空气中弥漫着变异人群居特有的、混合着变异组织散发的微弱异味和浓重的生活气息。
这里没有联邦庇护所那种冰冷的秩序感，也没有变异者聚集地的混乱疯狂。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在极端环境中挣扎求生、却又奇特地保持着某种坚韧秩序的粗犷生命力。巨大的熔炉轰鸣声从洞穴深处传来，那是整个地下都市的心跳。
“这里是‘第三熔炉区’，”铁砧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依旧清晰，他指着下方如同蚁穴般忙碌的景象，“锈火兄弟会最大的聚居地之一。我们都是‘锈民’，是被T病毒污染却又未被完全吞噬、在晶化病与变异中顽强存活下来的人。”
他转过头，暗金色的瞳孔透过目镜，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锁定陈暮：“而你，陈暮，你不一样。你不仅仅是‘锈民’。你体内的‘烙印’，你经历的‘共振’，让你成为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变量’。”
陈暮站在高高的平台边缘，俯瞰着这片在末日废土深处燃烧着生命之火的“熔炉”。巨大的变异熔炉在洞穴深处轰鸣，赤红的铁水映照着锈民们汗流浃背、布满变异痕迹的身影。铁砧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敲打着他混乱的意识。
“变量？”陈暮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
“是的，变量。”铁砧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联邦庇护所视你为必须捕获或清除的‘X级污染源’和‘母巢关联体’。变异者联盟里那些被高阶智慧怪物操控的势力，或许会将你视为‘新神’的胚胎或威胁。而我们锈火兄弟会……”他停顿了一下，暗金色的瞳孔扫过下方忙碌的锈民，“我们只关心生存。而你体内的‘锈核烙印’，你所经历过的‘母巢倒影’的共振……或许，是点燃对抗‘锈’本身的关键火种。”
他转过身，指向洞穴深处，那熔炉轰鸣声传来的方向：“在带你正式进入熔炉区之前，你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的‘根’——‘锈’的本质，以及我们‘锈民’为何能在这里存在。”
铁砧带着陈暮，沿着平台边缘一条狭窄的金属栈桥，走向旁边一个相对安静、由厚重金属门封锁的区域。门口站着两个锈民守卫，他们的手臂同样覆盖着岩石化的变异组织，但眼神锐利，手持着由粗大金属管和能量核心改造的简陋武器，警惕地扫视西周。看到铁砧，他们无声地行礼，打开了沉重的金属门。
门后并非生活区，而是一个巨大的……资料库？或者说，一个由无数废弃电子设备、手绘图纸、雕刻在金属板或巨大兽骨上的文字和图案构成的……历史档案馆？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变、电路板老化以及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巨大的空间里，无数锈民安静地工作着，有的在小心翼翼地修复着老旧的硬盘和终端机，有的在巨大的金属板上用激光蚀刻着复杂的图形，有的则在兽骨上用特制的刻刀记录着文字。
铁砧走到一面巨大的、由无数块拼接金属板构成的“墙壁”前。墙壁上蚀刻着一幅巨大的、充满了象征意义的壁画。
“看这里，”铁砧指着壁画的开端部分。
画面被粗暴地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一个由无数精密几何结构和光丝构成的巨大星云状意识体（母巢），悬浮在一片冰冷的纯白空间中，散发着绝对的秩序光辉。下层：一片污浊、混乱、充斥着暗黄与深褐色光芒的维度乱流，无数气泡般的世界在其中沉浮、被侵蚀、晶化、破碎。
“这是‘锈火’传承中的创世图景。”铁砧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肃穆，“‘母巢’，秩序的造物主，存在于我们无法理解的高维。而‘锈’，并非它的造物，而是来自维度夹缝的污秽本源，是秩序的绝对反面。它侵蚀、污染、将一切有序的结构强行扭曲、晶化、导向混沌与崩坏。”
他的手指移向壁画中部：一颗微小的深蓝色光点（蓝眼）被从母巢的秩序结构中剥离，坠入污浊的乱流。在坠落过程中，蓝眼释放出强大的空间晶壁保护自身，但这晶壁却在与一个正在被“锈”侵蚀的微尘般的世界（地球）发生空间共振时，碎裂了。一道极其细微的“锈”之裂隙，连同蓝眼的碎片，被共振的力量，一同……拉入了地球！
“T病毒，外星高等文明的造物？不，”铁砧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那只是‘锈’在这个维度显化的媒介！就像水是生命的载体，‘T病毒’是‘锈’在这个物质世界传播和显化的工具！‘收割者’投放病毒，激活人类沉睡的异星基因？那是谎言！或者，他们自己也被欺骗了！他们只是意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了早己潜伏的‘锈’！人类体内根本没有所谓沉睡的完美基因，那只是‘锈’在寻找合适载体时引发的污染性变异！”
陈暮的心脏狂跳！壁画上的描述，与他灵魂深处蓝眼最后的记忆碎片完全吻合！他所在的世界被“锈”侵蚀的瞬间，他被卷入其中……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了那场跨维度的灾难！
“基因污染、晶化病、次元裂缝……”铁砧的手指划过壁画上描绘的末日景象——人类变异成怪物、建筑晶化崩塌、异世界怪物涌出裂缝。“这些都是‘锈’侵蚀世界规则、扭曲现实结构的表现！击杀怪物获取晶核和基因碎片进化？那不过是‘锈’污染后残留的能量结晶和规则碎片，吸收它们，就是在向‘锈’靠拢，最终要么畸变，要么……成为更高阶‘锈’之造物的养料！”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壁画的下方，一片在污浊乱流和崩塌世界下方，如同微弱火苗般燃烧的区域。那里描绘着一些身体部分变异、却依旧维持着人形的身影，在利用晶化物质、变异生物组织、甚至是“锈”的污染能量构筑壁垒，艰难生存。
“‘锈火兄弟会’，”铁砧的声音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坚定“我们不是联邦秩序的维护者，也不是变异者中那些渴望成为新怪物的疯子。我们是‘锈民’，是被‘锈’污染却又未被完全吞噬的幸存者。我们利用‘锈’的残留物构筑堡垒，利用被污染的能量驱动熔炉，在晶化与变异的夹缝中寻找存续的火种。”
他转过身，暗金色的瞳孔穿透战术目镜，如同实质般盯着陈暮那只被岩石覆盖、掌心嵌着“琥珀”烙印的右臂。
“而你，陈暮。你体内的‘锈核烙印’，是‘锈’在这个世界最深层的污染印记之一，是它侵蚀过程的‘坐标锚点’。但你的灵魂，经历过蓝眼的共生与撕裂，经历过母巢倒影的共振，经历过锈核的引爆……你体内残留的不仅仅是‘锈’。还有一丝……源自秩序核心（蓝眼）的、对‘锈’的‘抗性’或者说……‘适应性’？”
铁砧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探究：“你在基多拉核心引爆的‘锈火’，虽然失控，却短暂地重创了那个次级‘母巢倒影’的具象化。这证明了一点：被‘锈’深度污染的存在，如果其核心意识未被彻底湮灭，或许……可以反过来利用‘锈’的力量去对抗更强的‘锈’之造物？甚至是……对抗‘锈’本身？”
他指向资料库深处，一个被严密防护、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能量屏障区域：“那里保存着我们兄弟会最核心的研究数据和一些……特殊的‘样本’。你的存在，你的经历，对我们理解‘锈’，理解如何在它的侵蚀下真正生存下去……至关重要。联邦想抓你，变异者想利用你或杀你，而我们……”
铁砧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需要你活着，我们需要研究你。这既是为了兄弟会，也是为了你自己——找到控制你体内那东西的方法，否则，你最终只会被它彻底吞噬，或者被其他势力撕成碎片。”
巨大的熔炉轰鸣声从资料库外隐隐传来，如同地下世界的脉搏。陈暮站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看着自己那只非人的手臂和掌心冰冷的“琥珀”，又看向壁画上描绘的创世与崩坏，最后目光落在铁砧那张隐藏在面罩后、只有暗金色瞳孔显露的脸。
他不是英雄，不是救世主。他只是一个被卷入跨维度灾难的工程师，一个被选中的、承载着污染与毁灭的容器。但锈火兄弟会提供了一条他之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在污染中寻找对抗污染的方法，在绝望中点燃生存的火种。
冰冷的烙印在掌心传来刺痛，熔炉的火焰在洞穴深处燃烧。陈暮知道，他在这末日废土上的真正挣扎，才刚刚开始。他需要了解“锈”，了解“锈民”，了解如何掌控自己这具被诅咒的躯体，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活下去。而锈火兄弟会，这个在晶化与变异中崛起的组织，将成为他深入这个世界黑暗核心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危险的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