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日光灯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发出嗡鸣的、毫无生气的白光,将狭小的询问室涂抹成一片病态的惨白。西壁空荡,只有一面单向玻璃反射着模糊的人影,更添几分被窥视的窒息感。空气粘稠滞重,消毒水那刺鼻的、医院特有的味道顽固地渗透每一个角落,却怎么也压不住另一种无形的、更为浓烈的气息——那是恐惧、谎言和高度戒备混合发酵出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陈志远深陷在硬邦邦的金属椅中,那身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依旧挺括,却像是套在了一个正在泄气的皮囊上。领带,那条象征体面的真丝领带,歪斜地挂在颈间,显然被他无意识地用力拉扯过。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不再服帖,一绺湿漉漉的额发狼狈地垂下来,紧贴在他渗出细密汗珠的额角,像一道蜿蜒的黑色裂痕。他面前那杯一次性纸杯盛着的清水,水面纹丝不动,一口未动,在惨白灯光下折射着冷硬的光。
“陈总,”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丝,清晰地割开室内的沉闷。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发出单调而压迫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我的目光牢牢锁住他,锐利如手术刀,试图剥开他强装的镇定,“解释一下,你的指纹,为什么会在林国栋办公室的花瓶里面?还带着血?”
陈志远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连西装下肩胛骨的轮廓都清晰了一瞬。但几乎是下一秒,他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像漏了气的皮球。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艰难地爬上他的脸,那笑容里混杂着疲惫、无奈,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扭曲得不成样子。“顾队长,”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这…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跟国栋是二十年的合伙人,他的办公室我进进出出跟自家客厅一样。那个花瓶…”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可能哪天看他摆得不顺眼,顺手挪动过位置?或者…或者打扫卫生时不小心碰倒了,扶起来的时候沾上的?至于血…”他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努力做出一个极其无辜、甚至有些荒诞的姿态,“也许是我不小心在哪儿划破了手,自己都没注意?这能说明什么?”他的眼神极力想传达困惑和坦诚,但那深处汹涌的慌乱,却如同水底的暗流,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在镜片后急促地闪烁。
“挪动花瓶?扶起来?”我的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向前推进,缩小着我们之间的空间。桌上那杯水的水面似乎都因这动作而微微晃动了一下。“痕检报告显示,”我语速平稳,每个字都清晰而沉重,“那花瓶内侧底部,积了厚厚一层灰。而你的指纹,”我刻意停顿,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他脸上,“恰恰印在那层被擦拭过的、干净得发亮的釉面上!陈总,”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你是在案发后,特意去擦拭过那个花瓶内部,对吗?你在掩盖什么?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我紧盯着他瞳孔骤然收缩的变化,“…在清理你留在那里的痕迹?”每一个问句都像沉重的铁锤,精准地砸向他精心构筑的防线。
陈志远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变得像身后的墙壁一样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剧烈地闪烁、游移,如同暴露在强光下的惊惶小兽。“我…我没有!”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被逼到悬崖边的、歇斯底里的嘶哑和愤怒,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回音,“顾队长!你…你这是污蔑!是欲加之罪!国栋是我二十年的兄弟!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害他!”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弹起,“哐当”一声巨响!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噪音。他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几乎要越过那道无形的界限,胸口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咆哮着最后的虚张声势:“我昨晚在家!我太太可以作证!你们有证据证明我出去过吗?!有吗?!拿出证据来!”
就在这火药味浓烈到即将爆炸的瞬间——询问室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极佳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微凉的空气,带着走廊里更浓的消毒水气味,悄然涌入。紧接着,苏晴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一丝不苟的法医勘查服,步履平稳,神色清冷如霜,与室内炽热焦灼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的物证袋,袋子里的东西看不真切,却足以吸引所有目光。
陈志远那喷薄欲出的愤怒咆哮,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他猛地转头看向门口,又像触电般迅速将目光投向苏晴手中那个小小的、却仿佛重逾千钧的透明袋子。他撑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此刻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惊疑、困惑,以及一丝深埋在最底层、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冰冷的恐惧,瞬间取代了所有强装的愤怒,在他眼中疯狂交织、蔓延。
苏晴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陈志远。她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幽灵,径首走到那张承载着激烈交锋的桌子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言语。她只是将手中那个透明的物证袋,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陈志远那只还撑在桌面、微微颤抖的手旁边。
袋子落下的位置,距离他的小指只有不到一寸。冰冷、坚硬、无声。
整个询问室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日光灯那令人心烦的嗡鸣,以及陈志远陡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