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奇思阁”中弥漫的药香悄然压过了残留的酒气。钱不凡趴在书案之上，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砚台，宿醉带来的头疼如无数钢针攒刺——昨晚肆意狂放的情景宛如一场缥缈的梦，醒来时只觉喉咙干涩发紧，手中还下意识地攥着半块尚未吃完的醒酒糕。
“先生，醒醒，宫里来人了。”林婉儿的声音中隐隐透着担忧，她刚刚才用热毛巾给钱不凡敷过额头。
钱不凡艰难地撑起身子，伸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地问道：“谁来了？”
“是王公公，说陛下在御书房等候，让您即刻进宫。”
钱不凡苦笑着，昨晚抱着酒坛纵情狂吟的零碎画面如潮水般在脑海中闪过，那句“在座所有人都是垃圾”，恐怕己经得罪了大半个朝堂。林婉儿递上一碗醒酒汤，轻声说道：“公主派人传话说，让您别担心，陛下昨晚回宫后，还跟皇后念叨您作的诗呢。”
钱不凡接过汤一饮而尽，在木兰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换上一身洁净的青布长衫，依旧拄着那根被磨得发亮的木棍，迈着缓慢的步伐朝皇宫走去。
御书房内，乾帝正对着一幅《江山万里图》陷入沉思，瞧见钱不凡进来，挥手示意左右侍从退下。
“钱先生，头还疼吗？”乾帝的语气带着笑意，“昨晚你抱着酒坛大喊‘再来三坛’的模样，可着实把王公公给吓坏了。”
钱不凡赶忙躬身行礼，语气诚挚：“昨日酒后胡言乱语，冲撞了陛下与各位大臣，还望陛下降罪责罚。”
“罪从何来？”乾帝拉着他在书案前坐下，“朕活了六十载，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诗吟诵得比刀剑还畅快淋漓！你那几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听得朕都热血澎湃。”他稍作停顿，话锋陡然一转，“昨日朕封你为崇文馆学士，你为何不接受？”
钱不凡低下头，恭敬说道：“草民双目失明，行动多有不便，实在担心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再者，‘奇思阁’里那些为百姓谋福祉的‘点子’，于百姓而言，远比朝堂上的文书更有实际帮助。”他抬起头，眼神坚定，“草民只想做个一心为百姓谋利的‘点子王’，并不想入朝为官。”
乾帝凝视着他，良久，忽然展颜笑道：“也罢，朕也不强求你。但你昨日在偏殿所言，朕都铭记于心——你不仅诗才出众，更对局势有着独到见解。”他抬手指向《江山万里图》，“且说说看，对于周边这些势力，应当如何应对？”
钱不凡伸出指尖，轻轻沿着地图的纹路，声音沉稳有力：“北莽表面看似强盛，实则内部矛盾错综复杂——耶律洪所代表的主战派与朝中老臣的主和派势同水火，咱们只需表面应付，既不完全与之结盟，也不彻底撕破脸皮，任由他们内部相互消耗即可。”
“那北蒙呢？风必烈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北蒙恰似刚从鞘中拔出的利刃，锋芒锐利、势不可挡，但它也有所欠缺——他们以游牧为生，缺乏稳固的粮仓，一旦遭遇灾年，战斗力必然减弱。咱们可以暗中支持北蒙周边的小部落，让他们对风必烈形成牵制，就如同给利刃缠上锁链，限制其锋芒。”
他略微停顿，又指向东南沿海方向：“倭寇和韩人，凭借‘船快’的优势，来了便抢，抢了就跑。咱们不妨打造更大的船只，配备‘连弩’，并在沿海地区设置‘烽火台’。他们一来，便进行围堵，让他们明白‘抢不如换’的道理——用丝绸、茶叶等物资与他们交换粮食，这比单纯地打仗更为有效。”
乾帝越听，眉头舒展得越开，手指在地图上用力一点：“说得太好了！这些办法，可比兵部那些‘增兵、筑城’的陈旧策略管用多了。”
钱不凡话锋一转：“陛下，还有一件事，关乎大乾的根基命脉。”
“你但说无妨。”
“立储之事。”钱不凡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敲在乾帝心上，“昨日诗会之上，公主所展现出的气度与见识，远超西位皇子。陛下不妨暂且抛开‘男女有别’的传统观念，仔细思量——储君之位，究竟应当看重能力，还是仅仅拘泥于性别？”
御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乾帝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他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念头？然而祖制、朝臣、宗室……每一道关卡都艰难险阻，难以逾越。
“你……”乾帝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钱不凡，“你今日说这些，是不是意在扶持长公主？”
钱不凡陷入沉默。他既未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缓缓说道：“草民只明白一个道理，能让百姓有粥喝、能让百姓安稳入眠的君主，才是真正的好君主。至于是男是女，草民并不在意，天下百姓同样也不会在意。”
说罢，他站起身，恭敬地躬身行礼：“陛下若没有其他吩咐，草民想回‘奇思阁’了，二丫告知我王木匠依照图纸打造的曲辕犁己然完成，邀我前去看看。”
乾帝望着他的背影，木棍敲击地面发出的笃笃声，竟比朝臣们那些长篇大论的奏对更让人心生安稳之感。他忽然开口道：“钱不凡，那卓不群己经到京，今日便会让他前往‘奇思阁’，你的眼睛……也该着手医治了。”
钱不凡的脚步猛地一顿，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谢陛下隆恩。”
走出御书房时，阳光正好。钱不凡仰头“望”向天空，嘴角微微上扬——头疼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他心中的清明，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透彻。
他不知道乾帝最终会不会立赵倩为储君，也不确定自己的眼睛是否能够重见光明。但他清楚，只要“奇思阁”的门依旧敞开，只要农夫的田埂上还有人使用他发明的农具，这场以人间烟火为墨、以百姓福祉为纸所书写的“人间诗”，就永远不会落下帷幕。
而在御书房内，乾帝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江山万里图》，指尖在“长公主府”的位置停留了许久许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改变，或许远比诗中所抒发的豪情壮志，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