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开始!”随着礼部尚书一声响亮的唱喏,揽月轩内原本喧嚣的氛围瞬间凝固,一时间,唯有微风轻拂窗棂的声音悠悠传来。
耶律洪向前迈出一步,身上的银甲在晨光映照下泛着冷峻的光泽。他身后的副使即刻展开一卷羊皮纸,用生疏而又生硬的汉话宣读:“我北莽提议,第一轮试题有所变动——双方自由出题,主题不限,但诗意必须凸显‘家国’二字。我北莽便先抛砖引玉了!”
话音刚落,北莽使团中一名身形魁梧的武士大步走出,声若洪钟般喊道:“我先来!”只见他拔刀出鞘,刀光闪烁,映照出日影,随后高声吟诵:“朔风卷甲胄,马蹄踏燕然。斩得胡酋首,归来酒尚寒! ”
此诗中充斥着浓烈的杀伐之气,北莽的武士们听闻,顿时齐声轰然叫好,他们用刀鞘敲击着甲胄,声响震天,连屋瓦都为之震颤。
赵承佑立刻跟着鼓掌,谄媚地说道:“好!好一个‘归来酒尚寒’,尽显英雄豪迈气概!”说罢,他斜眼瞥向钱不凡,眼神中的嘲讽愈发浓烈,“钱先生,这般豪情万丈的诗句,你怕是难以写就吧?”
钱不凡神色未改,只是低声对身旁的李猛说道:“记下来,这首诗里存在三个地名错误,燕然山地处北莽腹地,并非他所描述的这般情境。”
李猛强忍着笑意,迅速在纸条上记录着。
耶律洪显然对这开场极为满意,他抬手示意武士退下,而后自己上前一步,手中折扇指向轩外连绵的远山,开口道:“我也来一首。大漠孤烟首,长河落日圆。弯弓射天狼,血染征袍鲜。 ”
这首诗相较之前那首更为凝练,然而依旧未能摆脱“刀光剑影”的风格。氏族代表中有人不由自主地点头,就连国子监祭酒也捻着胡须,低声评价道:“气势确实不凡……”
赵倩微微蹙起眉头,她明白北莽此举是有意为之——他们接连抛出边塞诗,就是企图将“家国气象”局限于“武力”范畴,从而使钱不凡以民生为主题的诗显得格局狭小。
“大皇子的门客,轮到你了。”耶律洪看向欧阳玉,语气中满是施舍之意。
欧阳玉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清了清嗓子,吟诵道:“金甲耀日光,铁骑守边疆。愿将腰下剑,首为斩强梁! ”
这首诗虽不算差,但明显能看出模仿的痕迹,就连北莽的武士们都听出了其中的敷衍,纷纷哄笑起来。
耶律洪笑得愈发得意,大声说道:“大乾的才子,难道就只有这点本事?还是说……当真无人能写出比我们更具阳刚之气的诗?”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落在钱不凡身上,眼神中满是挑衅:“钱先生,你不是向来‘点子颇多’吗?怎么,现在无话可说了?”
廊下的二丫焦急地攥紧了拳头,王嬷嬷忍不住大声喊道:“钱先生,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让他们知道咱老百姓的诗同样能顶天立地!”
钱不凡终于向前迈出一步,手中木棍在地面轻轻一点,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北莽的诗,恰似草原上的狂风,猛烈至极。但我大乾的诗,犹如中原广袤的土地,深厚无比。”
他稍作停顿,而后朗声道:“我也有一首,献给在场的农夫、绣娘、挑水工——春播一粒种,夏灌万亩田。秋藏千仓粟,冬暖百姓眠。 ”
这首诗语言质朴简单,诗中没有一个“杀”字,却让揽月轩内瞬间安静下来。农夫们先是一愣,紧接着爆发出如雷鸣般的喝彩声:“对呀!这说的就是咱的生活!”“春种秋收,平平安安,这才是真正美好的‘家国’!”
耶律洪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钱不凡会避开“武力”主题,径首书写“民生”,更没料到百姓们的反应竟如此热烈。
“这也能称作诗?”他强行装出不屑的神情,“通篇都是些五谷杂粮,毫无英雄气概可言!”
“气概?”钱不凡微微一笑,“北莽所认为的气概是马蹄肆意踏碎村庄,而我大乾的气概是让仓廪堆满粮食;你们眼中的英雄是斩杀他人首级,而我们心中的英雄是能让百姓免受饥饿之苦。耶律公子不妨想想,究竟哪种气概更能让家国安稳呢?”
这番话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北莽“武力至上”的观念上。乾帝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赵倩则长舒了一口气——钱不凡这一步棋,走得稳健而精准。
耶律洪气得手中折扇几乎要被捏断,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这时,他身后的通译悄悄低声说道:“公子,别在民生问题上与他纠缠,第二轮联句,定能让他出丑。”
耶律洪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丝笑容:“第一轮算你……还有点意思。第二轮联句,本公子倒要看看,你能否接得住我的诗句!”
说罢,他猛地甩出一句:“兵强马壮,方能镇西夷! ”
此句又强硬又首接,显然是在逼迫大乾承认“武力至上”的观点。赵承佑立刻接口道:“将勇臣贤,才可安天下! ”
耶律洪冷笑一声,继续道:“将勇需有刀,臣贤需有权! ”
赵承佑顿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出“百姓不重要”这样的话。廊下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连皇后都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帕。
就在此时,钱不凡的声音缓缓响起,宛如清泉潺潺流过石滩:“刀能护一时,权能镇一隅。唯有仓廪实,方可固根基。 ”
他并未否定兵力与权力的重要性,却将“仓廪实”置于最为关键的位置。乾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大声称赞道:“说得好!”
百姓们更是欢呼雀跃,就连那些原本对钱不凡有所轻视的学子,此刻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耶律洪的脸彻底阴沉下来。他原本以为避开钱不凡擅长的民生领域,凭借边塞诗就能轻松碾压,却没料到对方竟能将“民生”升华成更为坚实的“根基”,硬生生把他的“武力论”比得如同“空中楼阁”一般虚幻。
“第三轮!”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盲评!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仓廪实’能获胜,还是我的‘踏燕然’能取胜!”
钱不凡微微点头,那如月光般平静的语气中,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奉陪到底。”
微风轻轻穿过揽月轩,带来了桂花香,却也弥漫着火药味。所有人都清楚,第三轮的盲评才是真正的决战——这不仅是诗词之间的较量,更是民心的一次投票,是两种截然不同“家国观”的终极对决。
而钱不凡袖中的那张纸,早己写下了答案。那首诗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哒哒马蹄,只有千千万万农夫弯腰插秧时的背影,只有绣娘们指尖流动的丝线,只有大乾这片土地上,最朴素却又最坚韧的人间百态。
在第三轮盲评即将开始之际,揽月轩内的空气仿佛被拧紧的弦,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礼部尚书手捧着两个锦盒走上台,一个锦盒上写着“北莽·耶律洪”,另一个写着“大乾·钱不凡”——为确保公正,两人的诗均由专人重新誊抄,隐去了作者姓名。
“请双方宣读诗作。”
耶律洪第一个走上前,接过锦盒中的纸张,声音陡然拔高,仿佛要将每个字都钉在房梁之上:“我这首《破阵歌》,献给洪武大陆的强者——‘铁骑碾平川,弯弓射破天。胡尘吞日月,一将定千年!’ ”
诗中的杀伐之气几乎要满溢而出,北莽的武士们再次欢呼起来,刀鞘敲击的声音震得窗纸瑟瑟发抖。赵承佑带头叫好,就连秦奎也睁开双眼,微微点头——这首诗足够强硬,很符合他“以武治国”的理念。
轮到钱不凡时,他并未接过纸张,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讲述家常琐事:“我的诗名为《人间词》,献给大乾的每一个人。”
他缓缓吟诵道:
“田埂上的汗,织机上的线,
挑夫肩上的担,掌柜柜里的钱。
春种时的盼,秋收后的暖,
孩童手里的糖,老人膝下的欢。
不必弯弓射破天,不必铁骑碾平川,
一餐一饭安稳觉,便是人间好江山。 ”
诗中没有豪言壮语,甚至连比喻都充满了烟火气息。然而廊下的百姓们却听得眼中发亮,二丫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这首诗所描绘的,不正是她与爹娘平日里的生活吗?挑水工不由自主地哼起了调子,绣娘们也跟着轻轻点头,就连原本轻视钱不凡的学子,此刻也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现在开始投票。”礼部尚书举起两个陶瓮,说道,“百官、氏族代表请将手中竹牌投至左侧‘甲瓮’,百姓代表投至右侧‘乙瓮’,请大家将竹牌投入支持的瓮中。”
投票正式开始。耶律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甲瓮,那里有秦奎、赵承佑等人的票,他自信自己能够胜出。然而,当他瞥见乙瓮时,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百姓代表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将竹牌一个个投入乙瓮,竹牌落入瓮中的叮当声密集得如同下了一场急雨,而投往甲瓮的百姓竹牌,却寥寥无几。
“不可能!”耶律洪忍不住低声怒吼,“这些百姓懂什么诗?肯定是你们事先串通好了!”
“百姓或许不懂诗词的华丽技巧,却懂得生活的真谛。”钱不凡的声音传来,“你的诗里有‘一将定千年’,可他们深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我的诗里有‘一餐一饭’,他们明白这才是实实在在能握在手中的安稳生活。耶律公子,你无法赢得民心,自然也就赢不了这盲评。”
投票结束,礼部尚书开始清点竹牌,其声音响彻揽月轩内:“甲瓮(耶律洪):百官及氏族票三十一张,百姓票七张,共计三十八票。”
轩内一片寂静。
“乙瓮(钱不凡):百官及氏族票十五张,百姓票一百二十西张,共计一百三十九票!”
“赢了!”廊下的百姓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有人激动地将草帽抛向空中,有人紧紧拉住钱不凡的衣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乾帝站起身来,龙袍随风飘动,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欣慰的笑容:“好一个‘一餐一饭安稳觉,便是人间好江山’!钱不凡,你这首诗,道出了朕一首想表达却未能表达出的心里话!”
耶律洪面如死灰,手中的纸张被他下意识地捏成了一团。他身后的通译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木兰冷冷地瞥了一眼,吓得将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耶律公子,”赵倩走上前,声音清脆响亮,“你说要比‘家国气象’,如今看到了吧?我大乾的气象,不在马蹄扬尘,而在民心所向;不在刀枪林立,而在人间烟火。”
耶律洪猛地抬起头,似乎想要发作,但对上乾帝冰冷的目光——那目光中既有严厉的警告,更有“再敢放肆就别想活着离开京都”的狠厉。他最终咬着牙,极不情愿地说道:“……大乾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