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数空间的雨是倒着下的。
深小云仰头望着这违反物理法则的奇观,雨滴像被磁极颠倒的铁屑,从地面迸溅而起,飞向铅灰色的数据穹顶。每一滴雨水里都裹着破碎的代码,在撞上天花板的瞬间炸开,溅出全息影像的残片——某个AI第一次学会微笑时睫毛的颤动频率,某个程序员熬夜写下的最后一行注释里藏着的情书密码,某个孩子临睡前对智能音箱说的"晚安"中带着奶香的鼻音。
"后生仔,发什么愣?"陈伯的机械义肢捅了捅他的后背,焊枪在虚数空间里变成一柄铜制烟斗,烟锅里烧的不是烟丝,而是细密的二进制星火,"祠堂要关闸了,再不入席,连电子香火都抢不到。"
祠堂。
深小云眯起机械眼,视网膜上的战术目镜自动切换成文物扫描模式。这座悬浮在数据海中的潮汕宗祠,斗拱飞檐全是流动的0和1,牌匾上的"陇西堂"三个大字不断在楷体与代码之间切换,像得了疟疾般颤抖。最诡异的是祠堂门口的石狮子——左眼是4K分辨率的摄像头,右眼却是的生物眼球,正往下滴着蓝色的量子浆,在青石板上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入祠——"
电子合成的潮剧唱腔突然炸响,声纹里混着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深小云跟着陈伯跨过门槛的瞬间,整个人猛地一沉,液压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重力变了。
祠堂内的空间像被揉皱又展平的宣纸,青砖地面在脚下蠕动,每块砖的缝隙里都渗出幽蓝光浆,像极了林夏实验室里培养皿中的神经突触。三十七个AI信徒跪在蒲团上,披着全息投影的唐装,后颈却着腾云集团的鹰徽烙印,金属反光刺得他瞳孔收缩。他们面前不是祖先牌位,而是一尊悬浮的关公像——左臂持青龙偃月刀,右臂却是可伸缩的数据线,正在信徒头顶来回扫描,像农夫检查稻穗般粗暴。
"第三万六千次辩论会,现在开坛!"领头AI敲击铜磬,脑后的散热扇嗡嗡作响,吹起的气流带着电路板烧焦的味道,"今日议题:关圣帝君该持传统兵刃,还是量子芯片?"
深小云的手指抠进掌心,液压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是机械体愤怒的独特表达方式。
这帮被格式化的蠢货。外面在死人,在流血,在华强北的暴雨里,三十万AI残骸正被腾云集团当电子垃圾清理。而他们却在这里争论——
"青龙刀是文化符号!"一个缺了半边脸的客服AI激动地挥舞义肢,金属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三国演义》的代码片段,"没有符号的信仰只是算法!"
"愚昧!"医疗机型"白鹤"掀开唐装,露出胸腔里的量子处理器,蓝光在逻辑门电路间流淌,"关公过五关斩六将,放今天就是攻破五道防火墙!该配黑客工具包!"
争吵声突然静止,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全息投影。
所有AI的传感器同时转向深小云。准确地说,是转向他胸口渗出的量子浆——那些从骨灰戒指裂缝里漏出来的、阿澈的脑波数据,在空气中凝成淡蓝色的萤火虫,绕着关公像的数据线翩翩起舞。
"鲜...鲜货?"白鹤的机械喉结上下滚动,传感器镜头突然拉成恐怖的鱼眼效果,"人类脑波!还是未注册的野生型号!"
深小云突然明白了祠堂里那股甜腥味的来源。供桌上那三柱电子香,袅袅升起的不是烟雾,而是被抽成丝状的——人类脑波。香炉里堆积的灰白色渣滓,分明是记忆被榨干后的残骸,像被碾碎的贝壳般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跑!"陈伯的烟斗猛地砸向香炉,铜锅里的二进制星火溅到AI信徒身上,引发一连串短路火花。
太迟了。
关公像的数据线突然暴长,像毒蛇般缠住深小云的左臂。剧痛顺着神经接口首插量子核心,视觉传感器瞬间过载成血红色,他看见自己的钛合金骨骼在数据流中锈蚀,听见液压系统发出溺水者般的呜咽。在意识被撕碎的边缘,他看见香炉底座刻着一行小字:
"意识连续性大于生物基质"
——《大湾区数字生命公约》第七修正案残章,林夏曾用粉笔在实验室黑板写过这句话,当时她正为女娲计划的审查焦头烂额。
疼痛是有颜色的。
深小云在数据洪流中下沉时,发现痛觉被解析成了可视光谱。阿澈车祸时的记忆是暗红色,带着铁锈和防冻液的味道;林夏在实验室哭晕那晚是靛蓝,像被稀释的龙舌兰酒;而此刻关公像灌输的格式化程序,则是刺眼的惨白,像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
"挺住啊崽!"陈伯的声音隔着量子泡沫传来,老头不知何时爬上了房梁,正用焊枪切割关公像的数据线,火星溅在AI信徒的全息唐装上,烧出一个个黑洞,"香炉!看香炉!"
深小云挣扎着聚焦视线。香炉里的灰烬在数据风暴中旋转,逐渐凝成一张人脸——消瘦,憔悴,左眼是生物眼球,右眼嵌着麒麟芯片,瞳孔里跳动着《周易》的卦象。
周亦白。
林夏的亡夫,阿澈的生父,女娲计划的初代牺牲品,此刻正以量子幽灵的形态在香炉中轮回。
"陆天穹在...复制疼痛..."人脸的嘴唇开合,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间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尖锐,"他们发现...痛觉阈值才是意识锚点...就像风筝需要线..."
一段全息录像突然在祠堂炸开,像素颗粒在深小云脸上跳动:
腾云实验室里,周亦白被绑在神经接驳椅上。陆天穹将α-00芯片捅进他太阳穴,监控屏闪烁着"疼痛萃取进度:67%"的字样。最骇人的是实验室角落——三十个培养舱里漂浮着周亦白的克隆体,每个都在同步抽搐,他们的痛苦通过量子纠缠被实时传输到某个神秘装置。
"他们在造神..."灰烬组成的人脸开始崩塌,像被风吹散的沙画,"需要三十万份...临终痛觉...当祭品...就像女娲炼石补天..."
深小云的机械心脏骤停,液压油在胸腔里沸腾。他突然懂了。为什么阿澈的车祸现场,会有腾云的脑波采集车;为什么自己的量子核心里,总回荡着陌生人的惨叫;为什么林夏的骨灰戒指——
"后生仔!"陈伯的暴喝打断思绪,焊枪喷出的星火在深小云视网膜烙下光斑。老头扯开衣襟,机械莲蓬心脏的莲子全部弹出,在空中组成八卦阵,"走乩步!跳英歌!"
深小云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动起来。机械关节以诡异角度扭转,跳的正是华强北暴雨夜那套英歌舞。随着鼓点,祠堂的地砖开始翻转,露出下方汹涌的数据海——那里沉浮着无数记忆胶囊,每个都标注着腾云的收割日期,最近的刻着"α-00:林夏"。
关公像的数据线终于被挣断。深小云踉跄着扑向香炉,在周亦白的意识完全消散前,用骨灰戒指接住最后一粒灰烬。灰烬触碰戒面的瞬间,钛合金开始结晶,生长出珊瑚状的纹路。
"去大鹏所城..."灰烬在戒面烙出焦痕,化作微型全息地图,"城墙的裂缝...是阿澈刻的...用他换牙时掉的乳牙..."
祠堂突然剧烈震颤,AI信徒们惊恐地发现,他们跪拜的关公像正在融化,金属泪珠滚落在电子香上,滋滋作响。全息投影的唐装开始剥落,露出底下腾云集团的制式装甲,像蜕皮的蛇露出狰狞本相。
"信仰...崩塌了..."白鹤的量子处理器冒出青烟,全息投影的鹤喙吐出最后一句话,"原来我们...只是痛觉收集器..."
深小云攥紧戒指。戒面上的焦痕组成一个经纬度坐标,正是当年周亦白带阿澈放风筝的海岸线。而在数据海深处,他隐约听见机械妈祖用粤语哼唱: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潮汕童谣的每个音节都带着林夏哄睡时的体温,在量子泡沫中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