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是黑色的。
程默站在古井边,低头望着幽深的水面。枯死的槐树影子倒映在井中,像一只干枯的手,试图从水下伸出来抓住他。
他的身体己经半木化,左臂完全成了树枝,右眼的视野被树膜覆盖,只能看到模糊的血色光影。但心口那株槐树苗却奇迹般地开出了花——一朵小小的白花,像是某种新生的征兆。
神婆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那八枚铜铃,铃舌上的指骨己经全部碎裂。
"第三面镜在井底。"她的独眼盯着水面,"照的是未来。"
程默没说话,只是脱掉上衣,露出己经完全木化的左肩和胸口蔓延的树纹。他看向自己的倒影——
井水里的"他",右半身是树,左半身是人。
正好相反。
2
下井的绳子是用母亲的红衣撕成条,混着黑狗血搓成的。
程默刚触到水面,就感到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窜上来。井壁长满滑腻的青苔,刻满密密麻麻的"赦"字,越往下,字迹越新,最后变成了"程默"的名字。
水下光线昏暗,但井底却有一团幽蓝的光。
他潜下去,看见一面铜镜嵌在井底,镜面朝上,周围堆着七具小小的骸骨——全是婴儿的,每具骸骨的手腕上都系着一截红线。
铜镜没有映出他的脸,而是照出一片血色的荒原。荒原中央站着一个人影,穿着红衣,背对着他,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在哭。
程默伸手触碰镜面——
"默儿。"
母亲的声音。
镜中人转过身,程默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不是母亲林素心。
是吴氏。
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脐带连着一株槐树苗,树根缠绕着她的脖颈。
"救救我……"吴氏的声音和母亲一模一样,"我不想当树……"
3
铜镜背面刻着三行字:
"第一镜见因"
"第二镜见果"
"第三镜见解脱"
程默突然明白了——
第一面镜在阁楼,照的是过去(妹妹被献祭的真相);
第二面镜在祠堂,照的是现在(他自己半人半树的状态);
而第三面镜,照的是唯一的出路。
但镜中的"未来"里,吴氏和母亲的身影重叠了。
"她们本就是一体。"
神婆的声音从井口传来,幽幽地回荡在水下:
"吴氏死时怨气太重,魂魄一分为二——一半成了槐树精的傀儡,一半转世成你娘。"
程默的肺快要炸开,但他死死抓着铜镜不放。镜中的画面变了——
母亲林素心被锁在镜中世界的槐树下,树根穿透她的脚踝,红线缠绕着她的手腕。而她面前,站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女孩,正在用头发缝制一件红衣。
那件衣服,是给程默的。
4
浮上水面时,程默的右眼己经完全被树膜覆盖。
神婆跪在井边,手里捧着一个陶罐,罐子里是用香灰和符纸灰调成的墨。
"要破镜中封印,只有两个法子。"
她用骨笔蘸了灰墨,在程默心口的树苗上画符:
"一是你跳进井里,替她们当'守镜人'。"
"二是……"
她顿了顿,独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点燃你自己,烧了这三面镜。"
程默低头看向井水,里面的倒影对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树根状的尖牙。
5
血月再次升起时,程默站在槐树废墟上。
八枚铜铃挂在枯枝上,铃舌全部指向井口。他的脚下是用朱砂画的逆转阵,阵眼摆着那面从井底捞起的铜镜。
神婆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在镜面上:
"最后问你一次——当槐君,还是当死人?"
程默没回答,只是将母亲留下的锈剪刀刺进心口的树苗。
树苗发出婴儿般的尖叫,根系从他体内疯狂抽出,带出大股鲜血。他跪下来,将血涂抹在铜镜上,然后——
把镜子砸向槐树桩。
"我选第三条路。"
6
镜面碎裂的瞬间,整口井沸腾了。
青黑色的井水喷涌而出,水中裹挟着无数发光的魂魄——有穿嫁衣的吴氏,有裹红肚兜的妹妹,有七代被献祭的女性,还有……
母亲林素心。
她的魂魄轻轻抱住程默,在他耳边低语:
"傻孩子……"
然后化作一阵风,吹散了血月下的阴云。
枯死的槐树轰然倒塌,树根下的尸骸全部化为灰烬。八枚铜铃同时炸裂,里面的婴灵尖啸着冲上云霄,化作一场倾盆血雨。
程默仰面倒在泥水里,看着自己的木化部分一点点剥落。
心口那株树苗燃烧着幽蓝的火,火中有一朵白花,始终不灭。
7
三个月后,青槐村的古井被封。
有人说看见程默离开了村子,左眼蒙着纱布,怀里揣着个陶罐——里面装着半面铜镜的碎片。
也有人说他跳进了井里,成了新的"守井人"。
只有神婆知道真相。
她坐在祠堂里,面前摆着七个新扎的纸人,每个纸人手里都捧着一朵小白花。
当夜风吹响屋檐下的风铃时,她仿佛听见许多人在笑。
其中有对兄妹的声音格外清晰:
"哥哥,这次换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