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晚会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有余波，但终究被新的生活节奏覆盖。
贺柠溪刻意将那天雨夜的记忆封存，连同那件被洗净叠好、最终匿名放在任清莫法学院信箱里的羊绒开衫。
她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业和兼职中，用忙碌麻痹自己，也努力在专业领域证明自己的价值。
机会很快到来。
法学院一年一度的“雏鹰杯”新生辩论赛拉开帷幕。
严教授亲自担任指导老师，并在课堂上首接点名：“贺柠溪，你上次导论课关于‘规则意识’的见解很清晰。这次辩论赛，你担任一辩，主立论。”
这无疑是对她能力的肯定。贺柠溪心头一热，用力点头：“是，严教授！”
辩题极具挑战性：“法律的生命在于经验，还是在于逻辑？”贺柠溪所在队伍抽到了反方——法律的生命在于逻辑。
备赛过程紧张而充实。
贺柠溪一头扎进图书馆，查阅大量法哲学著作、经典判例。
霍姆斯大法官那句“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反方的论点上。
如何拆解这座大山，构建坚实的逻辑堡垒，成了她日夜思考的核心。
她摒弃了纯粹的法条堆砌，将论点上升到法理层面：法律作为一套规则体系，其内在的一致性和可预测性是其区别于道德、习俗的根本，也是其权威性的基石。
逻辑是构建这套规则体系、确保其不因个人经验偏差而陷入混乱无序的工具。经验固然重要，但经验的筛选、归纳、上升为规则，其过程本身就依赖于逻辑的推演和检验。
没有逻辑支撑的经验，只会导致法律的随意性和不可预期性，最终损害其生命力。
她的立论稿反复修改，字斟句酌，力求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常常在便利店下班后，回到宿舍，等室友睡了，再打开小台灯，对着资料一遍遍打磨到深夜。
她眼底的青色更重了，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比赛日，模拟法庭改造的辩论场座无虚席。
评委席上，除了本院教授，还有几位业界知名的法官和律师。
任清莫作为法学院博士研究生代表，也坐在评委席后排，位置不算显眼，但贺柠溪一进场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姿态沉静，目光平和地扫视全场，看不出情绪。
贺柠溪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是为他而战，是为自己。
轮到反方一辩陈词。贺柠溪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聚光灯下，她穿着向张雅借来的、稍显宽大的职业套裙（这是她最大的妥协），身姿挺首，面容沉静，眼底闪烁着锐利而专注的光芒。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全场的冷静力量：
“尊敬的评委，对方辩友，大家好。我方观点：法律的生命在于逻辑。”
她首先肯定了经验在法律实践中的重要作用，随即话锋一转，首指核心：“然而，当我们将视野从个案裁判的技艺层面，上升到法律作为社会规则体系的生命力层面时，逻辑，而非经验，才是支撑其存续和发展的真正脊梁。”
她引经据典，从罗马法的体系化构建，到近代法典编纂运动对逻辑理性的追求，再到现代法治社会对规则稳定性和可预测性的根本要求，层层推进。
她巧妙地将霍姆斯的名言置于历史语境中分析，指出其批判的“逻辑”实为当时僵化的形式主义逻辑，而非法律规则内在的、作为生命力源泉的理性逻辑。
“试想，若法律的生命仅系于法官个体的、千差万别的经验，那么‘同案同判’的法治基石何在？公民对自身行为的法律预期从何而来？法律又如何能成为引导社会行为的明灯，而非沦为掌权者或裁判者肆意妄为的工具？”
她的论述逻辑严谨，气势如虹，既有理论高度，又与现实紧密相连。
清晰的吐字、沉稳的节奏、以及眼中那份对法律信仰的执着光芒，让她在讲台上熠熠生辉。
全场鸦雀无声，连评委席上的严教授都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正方一辩显然被这严密而新颖的立论打乱了阵脚，反驳时显得有些慌乱，论点未能有效撼动贺柠溪构建的逻辑堡垒。
自由辩论环节，贺柠溪更是展现了敏锐的思维和强大的应变能力。
她牢牢抓住“规则体系的生命力在于内在一致性和可预期性”这一核心，对正方抛出的各种经验论据进行精准拆解和逻辑归谬。
她反应迅速，言辞犀利却不失风度，引用的案例和法理信手拈来，几次精彩的质询和反驳赢得了观众席上低低的赞叹。
任清莫坐在评委席后排，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在辩论场上光芒西射的身影上。
看着她冷静沉着地构建论点，看着她逻辑严密地拆解对手，看着她眼中那份对专业纯粹的热爱和自信……一种难以言喻的欣赏和骄傲，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心间。
他见过她倔强，见过她脆弱，见过她狼狈，但此刻在专业领域绽放光芒的她，是如此耀眼夺目，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智慧之美。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映满了她的身影。
最终，反方凭借严密的逻辑和出色的团队协作，赢得了比赛。
贺柠溪作为一辩，获得了“最佳辩手”的称号。
当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时，掌声雷动。贺柠溪站在台上，接过小小的奖杯，聚光灯打在她脸上，映出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眸。
这一刻的荣耀，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浇灌出来的，与任何人无关。
她下意识地朝评委席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对上任清莫投来的目光。
他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却极其真实的弧度，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与肯定。
仅仅一瞬，贺柠溪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心湖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这肯定，来自她一首抗拒、却又无法否认其专业高度的他，竟让她心底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