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橘皮糖浆浸透巴水河时，巴水大桥己挤成了人肉堤坝。陈枫被同村的玩伴拽着往桥心挤，胶鞋底在石板上蹭出沙沙声响，混着两岸此起彼伏的吆喝。上游忽然炸开串鞭炮，赤龙灯的金鳞红绸破了暮霭，九节龙身每块鳞片都缀着铜铃，龙嘴里含着的夜明珠在琉璃罩里晃荡——说是夜明珠，其实是裹了纱罩的煤油灯，烛火把王老七花白的胡子映得忽青忽紫，他赤着膊吼《游龙调》，汗珠子顺着脊梁滴在烫金的“风“字旗上。
“看！王家村的黄龙！”有人扯着嗓子喊。对岸三声铳响未落，下游突然浮起片金光。那条龙通体裹着鎏金绸布，龙角缠着晒干的艾草，最稀奇的是龙眼嵌着两枚铜镜，随着执龙珠的靛蓝后生抛起龙珠，黄龙猛然昂首，千百道金光箭似的射向赤龙，照得桥头老柳的影子在河面上乱晃。
“狗日的玩阴招！”王老七啐了口唾沫，赤龙突然加速。两团火光在石拱桥顶撞作一团时，龙嘴里喷出的硫磺烟雾正好模糊了边界。陈枫被人流挤得贴住桥栏，听着赤龙的铜铃与黄龙的铜镜叮当相击，忽然见龙须缠住了龙爪，执尾的汉子一个趔趄，龙尾扫翻了卖糯米花的簸箕，雪白的米花撒进河里，转眼就被浊浪卷走。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两条龙的竹骨架“咔啦啦“绞在一处，黄龙眼眶的铜镜竟钩住了赤龙的绯色绸鳞。两村后生们喊着“扯开“，龙身却在拉扯中越缠越紧，赤龙第三节的竹骨“啪“地崩断，里头歪倒的煤油灯“滋啦“一声，火苗顺着绸布窜上黄龙的艾草角。戴虎头帽的娃娃刚拍手，燃烧的艾草团就坠入人群，惊叫声浪霎时盖过了锣鼓。
“有人掉水里了！”
这声喊像块石头砸进沸油锅。陈枫只觉桥面猛地一晃，几条龙灯缠作的火团让人群彻底失控，先是一个穿蓝布衫的老汉栽下去，接着是抱孩子的妇人，眨眼间五六个黑影翻过桥栏。他从小跟大伯在水库练水性，此刻没半分犹豫，扯掉T恤就往桥边扑。旁边两个跃下水的汉子刚划拉两下就喊抽筋，被岸上抛来的竹竿拽了上去，陈枫己叼着口气扎进漩涡。
河水比腊月还凉，浊浪裹着鞭炮屑糊了他满脸。他摸到个穿碎花裙的婆姨，连推带拽往岸边送，刚把人托出水面，就听桥上有人喊：“把大鼓丢下去！”陈枫抬头，见几个精壮汉子正围着面大鼓往桥边挪——那鼓用整牛皮蒙面，木梓树掏空的鼓身抹了鱼胶，往水里一放，竟稳稳当当漂着。他连忙把婆姨推到鼓边，看她攥紧鼓沿，才转身去寻下一个落水者。
救到第三个时，陈枫的胳膊像灌了铅。他把个哭嚎的娃娃顶在肩上往鼓边游，指甲因抠住鼓沿泛出青白。桥上抛下的麻绳在眼前晃荡，他刚想接绳子把人拉上去，万海平的哭喊突然刺破喧嚣：“陈枫！我表妹没上来......是周晚！”
陈枫的心猛地一沉。周晚？那个总低着头、发梢沾着粉笔灰的姑娘？他想起傍晚撞见她举着相机拍龙灯，鹅黄色的衬衫衬得马尾辫格外亮，此刻那抹亮色却像沉进了河底。“周晚！”他嘶吼着拍水，声音哑得像破锣。浪头打来时，他忽然瞥见对岸芦苇丛里漂着团黑影，指甲缝嵌着腐臭的水草，拼命朝那游去。
水下的呛咳声细若蚊蚋。陈枫扎进两米深的水潭，看见鹅黄衣角缠在桥墩钢筋上。河水灌进领口时，他摸到了她冰凉的手腕——比想象中还轻，周晚的睫毛凝着水珠，嘴唇白得像纸。他扯开救生衣垫在她身下，把她的额头抵在自己颈窝，指腹刚触到她颈侧的皮肤，就感觉那脉搏像片落叶似的颤抖。“坚持住！”他哑声说，手指抖得解不开她湿透的衬衫纽扣。
按压到第七下时，周晚突然喷出口水。陈枫扯下自己浸透的口罩，想起大伯教他的急救课——溺水者呼吸道痉挛时需要温敷。他低头的刹那，闻到她发间有股淡淡的皂角香，与河水的铁锈味混在一处。唇瓣相贴时，他尝到腥甜的水液，周晚的小腿突然痉挛，踢得他后脑撞在桥墩上，他却死死扣住她的腰，用牙齿咬着往她嘴里渡气。
三十秒，一分钟。陈枫的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炸开金星。当他终于摸到她颈动脉的搏动时，怀里的人忽然抓住他湿透的衣领，气音轻得像游丝：“陈枫......”他猛地抬头，见她睫毛颤了颤，水珠顺着脸颊滚进他锁骨。桥上的喧嚣不知何时静了些，只有远处零星的铜锣声，和自己如鼓的心跳。
“抓住！”头顶抛下根粗麻绳，万海平趴在桥栏上吼。陈枫把周晚拦腰抱起，看她虚弱地睁开眼，才发现她额角划了道口子，血混着河水往下淌。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把她和救生衣捆在一处，又将麻绳在她腋下绕了两圈，才冲上面喊：“拉！”
鼓面的落水者被陆续拉上去时，陈枫才感到后背火辣辣地疼——大概是刚才撞在桥墩上划了道口子。他踩着水看周晚被缓缓吊起，鹅黄衬衫在暮色里晃成片暖光，忽然想起那年春天，她把叠成心形的情书推回他桌角，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河水又冷又腥，他却忍不住笑了，抹了把脸上的水，朝桥上游去。
桥面上乱成一锅粥。赤龙和黄龙的残骸还在冒烟，王老七蹲在烧焦的龙首旁抹眼泪，王家村的后生们围着破裂的铜镜唉声叹气。陈枫裹着好心人递来的棉被，看周晚躺在担架上被抬上救护车，她忽然转过头，隔着人群朝他眨了眨眼，额角的纱布渗着点红。
“陈枫！你小子可以啊！”万海平拍着他肩膀，脸上又是哭又是笑，“要不是你......”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陈枫望着渐渐平息的巴水河，河面上还漂着零星的龙灯碎片，铜铃在水波里晃出细碎的光。他想起大伯教他游泳时说的话：“水这东西，你敬它三分，它才不会淹了你。”
深夜回家时，陈枫路过桥洞，看见自己的T恤挂在礁石上，己经被河水泡得发白。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衣兜里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块青黑色的碎铜片，边缘刻着歪扭的纹路，像极了大伯遗物里那个青铜盘上的鳞片。河水在脚边潺潺流动，他捏着铜片，忽然觉得今晚的龙灯闹得有些不寻常，那些缠绕的竹骨、燃烧的艾草，还有周晚额角的伤口，都像幅拼不全的画，藏着些他读不懂的秘密。
远处传来狗吠声，陈枫把铜片揣进兜里，裹紧了棉被往家走。巴水大桥在身后渐渐模糊成团光晕，唯有河面上零星的铜铃声，还在夜色里悠悠地晃。月光爬上他后背的伤口，在结痂处投下细小的阴影，与衣袋里发烫的碎铜片遥相呼应。此刻的他尚未察觉，巴水河底的暗流正裹挟着古老阵纹缓缓涌动，而这场看似意外的龙灯灾祸，不过是命运齿轮开始转动时，发出的第一声嗡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