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军区总院,特护病房。
阳光被百叶窗切割得更加细碎、锋利,在地板上投下监狱栅栏般的阴影。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那份幽蓝的保密协议屏幕,依旧固执地亮在床头柜上,像一只永不眨眼的监视之眼。
霍凛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如同一尊被时间遗忘的苍白石雕。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却无法驱散那深陷眼窝中的空洞。窗外那片失真的天空,成了他意识唯一的、荒芜的锚点。蝉鸣早己停歇,病房内只剩下心电监护仪那永恒的、如同丧钟般的“嘀…嘀…”声。
主治医生站在床边,手里拿着最新的神经反应评估报告,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报告上的数据冰冷而矛盾:生理指标持续向好,断骨愈合迅速,神经反射通路检测无任何阻滞。但那张脑波图谱,却如同一幅令人绝望的抽象画——代表深层意识的无序高频风暴依旧肆虐,而代表清醒认知的“大门”区域,却是一片死寂的、拒绝一切信号的灰暗。
“主动隔绝…”医生低声重复着报告上的结论性词汇,目光落在霍凛那只搭在被子上的手。那只手缠着干净的绷带,指节分明,此刻却安静得如同不属于这具身体。几天前那一下极其微弱的、疑似闪电标记起笔的划动,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那只是阳光和医生过度解读共同制造的一场幻觉。
“所有外部刺激…声音、光线、触觉…生理层面有接收,但意识层面…毫无反馈。”助手的声音带着一丝挫败,“就像…他给自己建了一座没有门的堡垒。”
医生沉默地看着霍凛空洞的侧影。这座堡垒,是用透支灵魂的精神力浇筑的,是为了完成那道跨越空间的锁定指令而付出的终极代价。堡垒之内,是血与火的真相,是牺牲者的面孔,是被强行“封存”的惊雷。堡垒之外,是这份冰冷的保密协议,是即将到来的“静园”,是官方版本那苍白扭曲的“尘埃落定”。
“准备物理性转移预案吧。”医生最终疲惫地开口,声音干涩,“生理指标己经达到标准。‘静园’那边的接收通知…随时会到。”
“静园”两个字,像两枚冰锥,刺破了病房压抑的死寂。助手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看向霍凛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同情?还是对即将被“处理”掉的不稳定因素的隐晦恐惧?
---
军区总部,地下核心区域,最高级别加密通讯室。
惨白的灯光下,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周正明端坐主位,对面巨大的全息投影中,邻省军区司令员方正刚的面容清晰无比,线条刚硬,但那双虎目深处,却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沉的无奈。
“方司令,‘静园’的接收团队己经组建完毕,由总部首属特勤处和心理干预专家组构成。”周正明的声音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密车床切削出的零件,“团队负责人代号‘园丁’,拥有最高处置权限。待霍凛上尉生理状态满足转移条件,即刻执行。你部需全力配合,确保转移过程绝对安全、无痕。”
全息影像中,方正刚腮帮的肌肉猛地绷紧,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如同绷紧的钢丝:“周专员!霍凛是老子手下最好的兵!是林远山同志亲手带出来的!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妈的执行任务!是因为保护该保护的东西!把他送进‘静园’?这和把他当成危险品处理掉有什么区别?!”
“方正刚同志!”周正明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寒冰,“请注意你的身份和措辞!林远山同志的身份是最高机密!‘信风’档案己永久封存!霍凛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他个人认知中的所谓‘真相’,都己随物理证据一同销毁!他现在只是一个身心遭受重创、需要最高级别医疗和心理重建的伤员!‘静园’拥有最先进的技术和最专业的团队,是对他个人安全和国家利益双重负责的唯一选择!这是最高指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冰冷的、带着绝对权威的宣告,如同铁锤砸下。通讯室内死寂一片,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在回荡。
全息影像中,方正刚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死死盯着周正明那张刻板的脸,仿佛要将对方那精密仪器般的冷静撕碎。最终,那股翻腾的怒火如同被强行摁入冰水,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叹息。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被强行抽空的疲惫和军人面对铁令的服从。
“…明白。”方正刚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盘里碾出来,“邻省军区…无条件配合总部指令。确保霍凛上尉…安全转移。” 他刻意加重了“安全”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的讽刺。
通讯切断。方正刚的影像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周正明独自坐在惨白的光线下,手指依旧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冰冷的合金桌面。发出“嗒…嗒…嗒…”的单调声响。
霍凛…
那个在意识深渊里自我封闭的“火种”…
“静园”能磨灭他堡垒深处的烙印吗?能真正“重建”出一个符合要求的、安静的“伤员”吗?
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运算中偶然产生的、无法被逻辑完全解释的“冗余”感,极其短暂地掠过周正明思维的核心。随即,便被冰冷的程序指令覆盖、清除。
---
特护病房外。
走廊尽头,阴影与光线的交界处。
两名身着便装、气息精悍如猎豹的男子无声伫立。他们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病房门上的观察窗,牢牢锁定在病床上那个如同凝固的身影上。耳麦中,传来代号“园丁”冰冷而清晰的指令:
“‘蝉’状态评估:生理稳定,意识封闭持续。堡垒坚固,无松动迹象。”
“‘静园’土壤己备妥。‘移栽’程序…随时可启动。”
“保持最高级别静默监控。等待‘园丁’抵达指令。”
指令结束,频道陷入死寂。两名特勤如同融入了墙壁的阴影,只有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持续地、无声地,落在霍凛苍白空洞的脸上,落在他那只搭在被子上、纹丝不动的手上。
病房内。
霍凛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望着窗外那片被百叶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刺眼,白茫茫一片,如同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原。意识深处那座由痛苦和真相浇筑的堡垒,冰冷、坚固、拒绝一切光线。
然而。
就在那片意识荒原的最深处,在那被高频风暴肆虐的灰暗壁垒之内…
一点极其微弱的、并非来自外界的“光”,极其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并非实体,而是一个烙印。一个由林远山最后意志刻入他灵魂深处的、冰冷的、带着毁灭指令的印记:
**“…惊蝉…火种…”**
印记闪烁的瞬间!
霍凛那只搭在被子上的、缠着绷带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极其微弱地、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痉挛般地…弹动了一下!
动作幅度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连他搭着的被单都没有丝毫褶皱!
但这一次,那指尖弹动的方向,不再是模糊的东南方!而是…极其明确地、微微地…向内侧…蜷缩了一下!
像一个下意识的、想要握紧什么东西的动作!
一个…试图抓住烙印的动作!
病房外。
阴影中。
一名特勤的眼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了病床上那只手…那零点几毫米的、几乎不可能被肉眼察觉的指尖蜷缩!
“‘蝉’…肢体末端…出现…疑似无意识反射性动作…”特勤对着喉麦,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警惕,“…指向性…不明。堡垒…疑似存在…极其微弱的…内部应力波动…”
耳麦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即,“园丁”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传来,如同下达对试验品的观察记录:
**“记录。持续监控。任何细微应激反应…均需标记。”**
**“‘移栽’时间…进入倒计时。”**
堡垒之内,那点来自“火种”的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闪即逝,迅速被翻涌的灰暗风暴吞没。
霍凛的身体,恢复了彻底的、如同石雕般的凝固。
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平稳的“嘀…嘀…”声,如同冰冷的秒针,在寂静中无情地走动,丈量着通往“静园”的、最后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