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生铁铸就的钟锤撞击着挂在老槐树杈上的半截锈铁轨,声音沉闷又带着穿透力,粗暴地撕碎了北方小村庄黎明前最后一丝微凉的静谧。这声音,是王家屯生产队至高无上的命令。
林婉清裹紧了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洗得发白发硬的粗布衫。清晨的露水寒气很重,浸透了单薄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站在乱糟糟的社员队列末尾,裤脚被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大半截,沾满了深褐色的泥点。脚上那双同样打满补丁的布鞋,鞋底糊着昨夜泥泞小道上踩来的湿泥,沉甸甸的,每挪一步都粘滞难行。她微微低着头,散乱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苍白的下巴。周围是呛人的劣质旱烟味、汗酸味,还有牲口棚那边飘来的粪肥气息。
土坯垒成的简易台子上,生产队长李大山拎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筒,站得倒是挺首。他穿着件同样打补丁的旧军装,袖口磨得油亮。一张黑红脸膛刻满了风吹日晒的沟壑,此刻绷得紧紧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社员同志们!”李大山的声音通过喇叭筒扩散开,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在空旷的晒谷场上空回荡,“老天爷赏脸,玉米长得不孬!眼瞅着就要变天,上头指示,今天必须抢收完南坡那片棒子(玉米)!按工分算口粮!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饿死拉倒!”他顿了顿,目光像鞭子一样扫过底下或麻木、或疲惫、或跃跃欲试的脸,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林婉清低垂的脑袋上停留了一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煽动的亢奋:
“都给我打起精神!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向天抢粮!为大干快上做贡献!出发!”
“出发!”人群里稀稀拉拉响起几声应和,更多的是沉默。饥饿的鞭子比任何口号都更有驱动力。人群像开闸的泥水,裹挟着林婉清,乱哄哄地涌向村外那片在晨雾中泛着青黄光泽的玉米地。
南坡。地如其名,坡度不小。玉米杆子长得又高又密,叶片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在晨风里刷拉拉地响,像无数把钝刀子。
“林婉清!”一个粗嘎的嗓门在嘈杂中格外刺耳。
林婉清脚步一顿,循声望去。是副队长赵铁柱。他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腰里别着根半旧的皮带,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白汗衫。一张方脸盘上,那双三角眼毫不掩饰地带着轻蔑和刁难,首勾勾地盯着她。
“喏,那片坡顶的,”赵铁柱用镰刀尖遥遥一指坡地最高处、最陡峭的那一小片,“归你了。资本家小姐,到了咱贫下中农的地界,就得好好劳动改造!接受再教育!别想着偷奸耍滑!工分……嘿嘿,看你表现!”他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那笑声里充满了恶意的。
周围几个社员眼神躲闪,没人吱声。有人甚至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婉清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那把同样磨得锋利、但明显更轻巧些的镰刀柄(这是她用自己的布票私下换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最陡、玉米杆也最粗壮的坡顶走去。
太阳很快升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露水蒸发殆尽,空气变得燥热粘稠。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像个巨大的蒸笼。汗水瞬间就浸透了林婉清的粗布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又痒又闷。玉米叶子像无数把锋利的小锯,在她的手腕、小臂上划出一道道细密的、火辣辣的红痕。汗水浸过,刺痛钻心。
每一次弯腰,将沉重的玉米棒子从杆子上掰下,再用镰刀削掉顶端的缨子和根部的硬茬,都牵扯着腰背的酸痛。汗水顺着鬓角、鼻尖、下巴往下淌,砸在干燥滚烫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又迅速消失。
在又一次费力地削掉一个特别硬的玉米根时,林婉清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的左手,似乎是无意识地拂过右手的袖口。粗糙的布料下,一个硬硬的、微凉的圆形轮廓紧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那枚小巧精致的西洋珐琅怀表。表壳光滑,即使在如此酷热的环境下,贴着皮肤也带着一丝金属特有的凉意。
这凉意并非为了舒适。烈日灼灼下,林婉清清晰地感觉到,贴着手腕的表盘似乎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热量!这热量与空间的波动产生着某种奇异的共鸣!仿佛一个无形的警报器,在她过度使用异能或遭遇强烈危机时,会发出只有她能感知到的预警!
这枚表,是空间异能的增幅器,更是她最后的保险栓!
“啪嗒!”
一个沾满泥土的草鞋底,重重地踩在林婉清刚费力堆好的一小堆玉米棒子上!几根的玉米棒被踩得歪斜,金黄的籽粒被挤破,流出乳白色的汁液。
林婉清猛地抬头。
赵铁柱不知何时扛着根扁担晃悠到了她跟前,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奚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扁担头拨了拨被踩歪的玉米堆,啧啧两声:“哟!资本家大小姐,你这工分怕是要扣喽!瞧瞧!瞧瞧这穗子削的!毛毛躁躁,缨子没削干净,根茬还留着老长!这能上交公粮?你这是破坏国家财产!浪费贫下中农的血汗!”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婉清脸上,“返工!都给老子返工!削不干净,今天这工分,一分都别想拿!”
周围的空气似乎更燥热了。几个离得不远的社员埋头干活,动作更快了,没人敢往这边看。
林婉清抿紧了干裂的嘴唇,胸口起伏。怒火在心底翻腾,却硬生生被压下。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将被踩歪的玉米棒扶正,拿起镰刀,准备重新削。
就在这时,一个挎着竹筐、负责捡拾散落玉米棒子的中年妇女——陈丽华,装作路过捡玉米,飞快地凑近林婉清身边。她动作麻利,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却带着一丝紧张和邀功的兴奋:
“婉清妹子……成了!”她一边佯装捡拾林婉清脚边散落的玉米粒,一边急促地说,“昨夜……后半夜,我起夜……真真瞧见张老汉那个老鳏夫,鬼鬼祟祟地……摸黑往粮仓那边溜!那脚步,轻得跟猫似的!我吓得没敢出声……今儿一早天没亮,我就绕过去瞅了一眼……乖乖!粮仓那大铁锁的锁头……有新撬痕!新鲜的!”
陈丽华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声音更低:“我看啊……你让我悄悄递上去的举报信……管用了!这老东西,怕是真在粮仓里藏了私粮!就等着风头过了弄出去换酒喝呢!”
张老汉?粮仓?撬痕?
林婉清削玉米的动作没有停,眼神却瞬间锐利如针!
计划的第一步,成了!她利用陈丽华这个村里有名的碎嘴婆兼包打听,故意散布张老汉手脚不干净的风声,再匿名写了封“义愤填膺”的举报信塞进大队部门缝……果然引蛇出洞!
但她的目标,从来不是张老汉那点偷鸡摸狗的私粮!她要的,是粮仓本身!或者说,是粮仓里可能隐藏的、更大的秘密!赵铁柱那晚从牛棚转移出去的沉重木箱……那可疑的“药品”气味……
机会!
林婉清猛地深吸一口气,烈日下,她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中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痛苦地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朝着旁边一歪,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棵歪脖子老榆树的树干上,才勉强稳住没有摔倒。
“哎呦!咋了这是?”陈丽华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扶。
“没……没事……”林婉清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虚弱感,“有点……头晕……晒的……”她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气,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毫无血色,一副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模样。
“哼!装!接着装!”赵铁柱冷笑一声,显然不信,“少给老子玩这套!赶紧起来干活!”他骂骂咧咧,但看林婉清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又怕真闹出人命担责任,狠狠瞪了她一眼,扛着扁担转身去别处巡视了。
陈丽华也赶紧捡完玉米,匆匆走开,生怕沾上麻烦。
林婉清靠在树干上,急促地喘息着,似乎真的虚弱不堪。但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穿过稀疏的玉米杆间隙,牢牢锁定了坡地下方不远处——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村边打谷场旁的建筑:生产队的老粮仓。
粮仓是旧社会地主留下的砖瓦房,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老砖。墙缝里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厚重的木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锁。门板上,一张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褪色红纸标语,在风里簌簌抖动,边角卷起。
就是现在!
林婉清闭上眼,将所有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潮水,朝着粮仓的方向汹涌而去!意念穿透了厚重的木门,穿透了布满灰尘的空气,瞬间覆盖了整个仓库内部!
粮仓内部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谷物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农具和麻袋。意念扫过,果然在西北墙角,几个破麻袋的后面,“看”到了两个鼓鼓囊囊、用草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麻袋!里面是黄澄澄的玉米粒!这就是张老汉藏匿的私粮!
但这并非林婉清的目标!她的意念毫不停留,如同最敏锐的猎犬,穿透麻袋,穿透堆叠的杂物,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处缝隙!
突然!
她的意念在仓库最深处、靠近后墙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猛地顿住了!那里堆着几捆看似废弃的、用来遮盖东西的稻草!意念穿透稻草——
下面赫然是几只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箱!
木箱是普通的松木箱,但箱体上,清晰地印着几个深蓝色的宋体字:“磺胺嘧啶片”。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沪市第三医药厂”。
磺胺药!而且是大量!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尤其是在农村,这绝对是救命的硬通货!更是足以让人掉脑袋的违禁品!没有正规批条,私自囤积这么多药品,就是重罪!
林婉清的心跳骤然加速!但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是意念清晰地“捕捉”到木箱侧面,一个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蓝色圆形印章印记!印章中心是工厂名称,而印章的边缘,赫然印着一排细小的数字编码——生产批号!
这串批号……与她意识深处,空间里静静悬浮的那本泛黄的、属于原主父亲的秘密账本上,某一页记录的走私药品批号……一模一样!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婉清脑中炸开!原主父亲留下的账本,清晰记载着一条隐秘的走私路线:利用林家商行的货运渠道,将沪市医药厂的紧俏药品,绕过层层监管,运送到……北方某个军区后勤仓库!而接收方的一个关键经手人签名,赫然是——霍凛!
霍凛!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记忆深处!那个在沪市舞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年轻军官!那个在原主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与原主父亲有过某种隐秘交易的军人!
账本……医药厂印章……军区仓库……霍凛……
赵铁柱深夜转移的木箱……粮仓深处隐藏的同批号磺胺药……
一条冰冷、黑暗、充满致命危险的链条,瞬间在林婉清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
赵铁柱!他根本不是普通的乡村恶霸!他背后牵扯的,是足以碾碎整个王家屯的走私大案!是军地勾结的惊天黑幕!而自己,这个被发配下乡的“资本家小姐”,竟然在无意中,一头撞进了这足以粉身碎骨的漩涡中心!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婉清的后背,比刚才的烈日灼烤更冰冷刺骨。她猛地睁开眼,靠在树干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巨大的震惊和后怕!
她死死盯着坡下那座沉默的粮仓,斑驳的砖墙在正午的烈日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那扇紧闭的木门,此刻在她眼中,不啻于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粮仓的轮廓在蒸腾的地气中微微扭曲,如同一个蛰伏的、随时会暴起伤人的诡影。
手腕上,那枚紧贴皮肤的西洋怀表,表盘的温度骤然升高,隔着粗布袖子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烫!空间的波动变得异常剧烈,在她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