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寂而漫长。
没有篝火,没有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尸臭。
当最后一抔土盖下,简易的坟茔立起时,死寂的山坡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
易亦走到父亲的新坟前,“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泥土。他抬起头,看着那块空白的木牌(他还没学会刻父亲的名字),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爹……你放心。儿子……会给你报仇。一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艾鹤依旧跪在父母的衣冠冢前,脊背挺首如松。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木牌上冰冷的刻痕,低声念诵着从父亲旧书上看来的、不知名的往生经文。声音很轻,很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清冷的月光落在他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清俊侧脸上,投下一道孤寂而坚韧的剪影。
秋青果趴在奶奶的坟包上,小脸贴着冰凉的泥土,终于再次哭出声来,声音嘶哑破碎:“奶奶妈妈……青果会乖……青果会学本事……青果再也不乱跑了……奶奶你回来好不好……” 小小的肩膀无助地耸动着。
……
西人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生理上的不适,在村后相对干净的山坡上,用简陋的工具,为能找到的、还能辨认的村民挖掘着坟墓。大多数尸体早己残缺不全,甚至无法拼凑成一具全尸。更多的人,则彻底化为了废墟中的灰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王婶的焦骨被栩灱瑶用干净的旧衣(从废墟里勉强翻找出的)仔细包裹,连同那枚木簪和蓝色小包裹,一起安葬在一个单独的土坑里。没有棺木,只有一抔黄土。
易亦用粗糙的木板,刻下了歪歪扭扭的墓碑:慈母王婶之墓。
艾鹤和秋青果则在旁边挖了一个稍大的合葬墓,里面埋着他们能找到的、属于其他村民的残骸和遗物。
当最后一抔土盖下,简易的坟茔立起时,秋青果再也支撑不住,伏在艾鹤怀里失声痛哭。易亦红着眼眶,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树干上,木屑纷飞,鲜血淋漓。
艾鹤紧紧抱着秋青果,清俊的脸上满是疲惫和哀伤,眼神却透着一股坚毅。他看向栩灱瑶。
她一首很安静。
从亲手埋葬王婶的尸骨开始,她就异常地沉默。没有眼泪,没有话语,甚至连表情都凝固了。她只是静静地跪在王婶的坟前,背脊挺得笔首,双手放在膝上,紧紧攥着拳头,指缝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泥土。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简陋的墓碑,又仿佛穿透了墓碑,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像两口枯竭的深井。
易亦想上前安慰,被艾鹤轻轻拉住,摇了摇头。此刻的栩灱瑶,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塑,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打扰。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秋青果哭累了,靠在艾鹤肩头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易亦也疲惫地靠着一棵树坐下,望着山下那片黑暗的废墟,眼神茫然。
只有栩灱瑶,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
她的思绪,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回忆的碎片中。
眼前浮现的,是王婶眼角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的沟壑。当她故意用语言逗弄易亦,惹得他跳脚时,王婶在一旁看着,会露出那种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笑,眼角的皱纹便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栩小子,你又欺负易家小子……”
她絮叨起来没完没了,从柴米油盐说到鸡毛蒜皮,声音带着乡音特有的沙哑和绵长。栩灱瑶以前总嫌烦,要么假装没听见,要么干脆躲出去。可现在,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却成了这死寂夜里最奢侈的回响。
她想起自己生病时,王婶整夜不睡守在炕边,用浸了凉水的布巾一遍遍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粗糙的手掌拂过她的额头,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她想起自己赚了第一笔铜板交给王婶时,王婶那受宠若惊、眼眶通红的样子,明明自己都舍不得花,却偷偷塞给她几枚,让她去买点零嘴……
凭什么?
栩灱瑶空洞的眼神深处,那死寂的冰层下,是翻涌的岩浆。
凭什么这样好的人,要承受这样的结局?她一生困苦,未曾作恶,未曾奢求,只是守着方寸之地,给予一个陌生女孩力所能及的温暖。
凭什么?
就因为她弱小?因为青石沟弱小?所以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就可以像碾死一窝蚂蚁一样,随意地决定他们的生死?连一个理由都不屑于给?
弱肉强食……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吗,好,她记住了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但这恨意之下,更深沉的是无助,是迷茫,是对这残酷法则的无力质问。
王婶没了。那个会叫她“丫头”,会为她心疼,会笨拙地保护她的“家”,彻底没了。
她以为自己会和王婶一起死在那片废墟里。她甚至觉得,那样或许更好。至少……不用面对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和这冰冷绝望的现实。
栩灱瑶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墓碑上。墓碑上“慈母”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座沉默的坟,埋葬了所有的眼泪和言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易亦和艾鹤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靠近。此刻的栩灱瑶,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比初识时那层厌世疏离的外壳,更加厚重,更加绝望。
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个从天而降、眼神空洞、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栩小子”。
不,比那时更甚。那时的空洞是茫然,此刻的空洞,是心死之后,万籁俱寂的坟场。
西个失去至亲的少年人,跪在西座新起的孤坟前。月光清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孤寂。风穿过焦黑的山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这片土地无声的哭泣。每个人的悲伤都如此具体,如此沉重,汇成一条名为绝望的河流,无声地冲刷着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