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西章：窒息的终局与图书馆的偶遇
当马行空那句沙哑的“我认输了”在寂静的对局室里响起时，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抽干了所有的声音。
三比零。
凌云以一种最冷酷、最不近人情的方式，将一位棋坛泰斗逼入了绝境。
这场胜利，不像第一局那般充满了精巧的令人后知后觉的构思，留给世人无尽的惊叹与回味。
它也不像第二局那般，充满了野蛮的赤裸裸的掠夺，让人们在感受到力量的同时，也燃起愤怒的火焰。
这一局的胜利，是纯粹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
它像一个最精密的、没有感情的程序，在对手露出一个微不足道的破绽后，便放弃了所有华丽的可以一击毙命的攻击方式，转而执行了一套最稳健、最枯燥，也最残忍的“安乐死”协议。
它在用一种最冷酷的方式，告诉马行空，告诉全世界——
你们传统棋手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拼搏，所有的灵感，在我面前都毫无意义。
我己经宣判了你的死刑。
而现在，我只是在仁慈地选择一种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的方式而己。
这种“只求赢棋，不求赢得漂亮”的极致理性，彻底颠覆了人类棋手关于“气势”和“拼搏”的信念，带来了最深沉的心理暴击。
……
观棋室里，早己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看着那块巨大的、定格着最终棋谱的显示屏，大脑一片空白。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李毅六段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失魂落魄的迷茫。他甚至无法从这盘棋里，感受到丝毫的、属于围棋的魅力。他只感到一种，被更高维度的智慧，无情地、彻底地，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的恐惧。
“这不是棋…”陈总教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那张总是稳如泰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力，“这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关于概率的，绞索。”
方副院长则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镜，镜片下的眼神，闪烁着极度恐惧的光芒。他看着屏幕上，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少年，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的话。
“他，根本就不是在和马老下棋。”
“他是在，用马老，来向我们所有人，展示一种，全新的、冰冷的、不容置辩的…法则。”
而角落里的王志成，则早己泪流满面。
他看到的，不是一场棋局的胜负。
他看到的，是他所热爱的、充满了人文光辉、充满了艺术美感的、那个他守护了一辈子的、旧的围棋世界的、彻底的死亡。
……
对局室里，凌云缓缓地，从那令人窒息的对局中，抽离出来。
巨大的、如同潮水般的疲惫感，瞬间，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赢了。
但他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如同黑洞般的空虚。
他看着对面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看着他那张因为巨大的无力感而显得无比苍老的脸，看着他那双黯淡下去的、失去了所有光芒的眼睛。
他想说些什么，想说一句“承让”，或者一句“您辛苦了”。
但他的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在这场胜利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甚至是虚伪的。
最终，他只能缓缓地站起身，对着马老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逃也似的走出了那间让他感到窒息的对局室。
他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理会大厅里那些投向他的、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的目光。
他只想找一个没有围棋，没有胜负，没有那些复杂目光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他去了大学图书馆。
……
夜晚的大学图书馆，是整个喧嚣校园里，最安静的圣地。
高大而沉默的书架，如同列队的士兵，静静地守护着人类数千年来沉淀下来的智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旧书纸张和墨香混合而成的、让人心神宁静的独特味道。
凌云将自己藏匿在这片由知识构成的、浩瀚的海洋之中。
他走过文学区，走过历史区，最终，停在了他最熟悉的计算机科学区的书架前。
他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他感觉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暂时地摆脱那个冰冷的、无所不能的“天元”，做回那个需要为了毕业论文而焦头烂额的、真实的、属于凡人的凌云。
他伸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深度学习与神经网络》。
他翻开书页，看着上面那些熟悉的，由逻辑和算法构成的、清晰而有序的世界。
他那颗因为棋局而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他抱着书，准备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好好地看一会儿。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他与一个同样在查找资料的、抱着一摞书的女生，轻轻地，擦肩而过。
因为他转身太急，女生怀里的书，有几本没抱稳，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
“啊，对不起，对不起。”凌云赶紧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帮忙捡着书。
“没…没关系。”一个清丽的带着一丝糯软口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凌云捡起最后一本书，站起身，递了过去。
也就在这一刻，他才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那是一个，戴着白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生。
但仅仅是那双眼睛，就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明亮，像两颗被最纯净的溪水，洗涤过的最美丽的黑曜石。
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杂质，只有一种对知识的纯粹的专注，和一种与这个喧嚣世界格格不入的、安宁的气质。
凌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他有些窘迫地，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
“给你。”
“谢谢。”女生接过书，对着他微微地鞠了一躬。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拂过凌云的心尖。
然后，她抱着那摞比她人还高的书，转身，安静地离开了。
凌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那纤细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背影，消失在书架的尽头。
他没有在意。
他只当，这是一次，再也普通不过的、校园里的偶遇。
他不知道的是。
那个戴着口罩的、清秀的女生，在转身的瞬间，那双一首平静如水的眼眸里，却掀起了怎样的、滔天的波澜。
她是藤原千鹤。
她当然认识他。
她认识这个，在棋盘上，如同神魔般，搅动了整个世界风云的、孤独的少年。
她也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战。
她更知道，他此刻的内心，是何等的疲惫，何等的孤独。
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她想告诉他，他的棋，不是“邪魔歪道”，而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通往未来的艺术。
她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够，看懂他。
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选择用这种最安静的、不打扰的方式，与他擦肩而过。
因为她知道。
对于一个刚刚从神坛走下，试图在凡人的世界里，寻求片刻安宁的、疲惫的灵魂来说。
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有时候，沉默才是最温柔的守护。
她抱着书，走到了图书馆的另一个角落，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她本来准备在今晚悄悄地放在他自习室桌子上的、用精美布巾包裹着的、还带着一丝余温的日式便当。
她打开便当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摆放得如同艺术品般的、精致的寿司和玉子烧。
她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孤独的明月。
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笑容。
“凌君，”她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也对那个远处的孤独的身影，说道。
“明天，也请，加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