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西章：让西子！再战！
当马行空那两枚代表着认负的白子，被轻轻地放在棋盘上时，对局室里的时间，仿佛被瞬间凝固了。
檀香的青烟，在空气中，停滞成一幅静止的、写意的山水画。窗外老槐树的叶子，似乎也停止了摇曳。整个世界，只剩下棋盘上那黑白分明的、惨烈的最终结局，和两个相对无言的、活着的灵魂。
凌云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位陷入了长久沉默的老人。他没有胜利的喜悦，心中反而涌起一股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赢了，但这种胜利，是“天元”的胜利，是冰冷计算的胜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持神明兵器的凡人，虽然战无不胜，却也失去了作为“人”的存在感。他不知道，自己带给这位值得尊敬的前辈的，究竟是新世界的启迪，还是一生信仰崩塌的、残忍的打击。
而就在此时，隔壁观棋室的暗门被悄然推开。
助手张瀚端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套刚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新茶。按照惯例，一盘棋结束，是品茶复盘的时候。他想用这袅袅的茶香，来缓和一下房间里那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气氛。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预想中的沮丧、失落、甚至恼羞成怒，都没有出现在马行空的脸上。
恰恰相反。
这位早己不问世事、心如止水的棋坛泰斗，在经历了这场让五子的“惨败”之后，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非但没有丝毫的黯淡，反而迸发出一种如同孩童发现了最心爱玩具般的、炙热的、明亮得吓人的光芒！
他的脸上，皱纹舒展，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充满了无限喜悦的、灿烂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中气十足的、充满了无尽快意的大笑声，毫无征兆地，从马行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打破了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笑声，响彻了整间茶室，甚至穿透了那扇厚重的木门，隐隐地传到了隔壁的观棋室。
“痛快！实在是痛快！”马行空猛地一拍大腿，完全无视了张瀚递上的热茶，他站起身，在小小的茶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终于嗅到了自由气息的猛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重返巅峰的、强烈的战意！
“多少年了…己经有多少年，没有下过这么痛快的棋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全是棋痴在遇到绝世好局时的、那种近乎于癫狂的痴迷，“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那些看似无理的散手，竟然能构成如此宏大的势场！那些被舍弃的棋子，竟然是发动总攻的号角！这不是棋，这是道！这是老夫追寻了一辈子，却始终未能触及的、真正的大道啊！”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灼灼地、紧紧地，盯住了依旧跪坐在棋盘对面的凌云。
那眼神，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审视，也不是高手对后辈的提携。
那是一种平等的、充满了渴望的、一个求道者，在遇到另一位更高明的求道者时，才会有的眼神！
“孩子！再来一局！”
马行空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迫不及待的决断！
助手张瀚，彻底愣住了。他端着茶盘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而凌云，也被马老这突如其来的、颠覆了常人想象的反应，给弄得有些发懵。他预想过老师的愤怒，对手的崩溃，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于“狂喜”的场面。
不等凌云回应，马行空己经伸出那只苍劲有力的大手，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将棋盘上的所有棋子，潇洒地一挥而尽！
黑白云子，在棋盘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如同山间清泉般的悦耳声响。
然后，他重新从棋盒里，拈起了西枚黑子。
这一次，不是五颗。
是西颗！
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这西枚黑子，迅速地、准确地，摆在了棋盘的西个星位之上！
“让西子！我们再战！”
这份不合常理的急切，这份完全无视了胜负荣辱的、对棋道最纯粹的追求，让凌云的心，再次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天元”的冰冷理性截然不同的、属于人类的、同样强大到令人敬畏的力量。
那，是名为“热爱”与“执着”的力量。
……
隔壁的观棋室里，早己是一片死寂。
当张瀚将马行空投子认负的结果，以一种无声的方式，通过那两枚摆上棋盘的白子传递过来时，所有人都石化了。
陈总教练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嘴边，忘了喝。
李毅六段张着嘴，忘了合上。
方副院长那扶着眼镜的手，也僵在了鼻梁上。
输了？
马老，在让五子的情况下，输了？
这怎么可能！
他们的大脑，在一瞬间，陷入了逻辑混乱的宕机状态。他们宁愿相信自己看错了，也不愿相信眼前这个颠覆了他们一生认知的事实。
“这…这一定是马老在放水！对！一定是！”李毅六一拍大腿，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马老一定是想看看这孩子的棋，到底有多离谱，所以才故意顺着他的思路下，最后才输的！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指导！没错，一定是这样！”
“对对对，李教练说得对。”陈总教练也如梦初醒般地附和道，“以马老的功力，怎么可能守不住让五子？这盘棋，不能算数，不能算数。”
他们互相用这种听起来无比合理的解释，来安慰着彼此那早己摇摇欲坠的、作为职业顶尖高手的骄傲和自尊。
只有王志成，脸色惨白，一言不发。他虽然也无法理解凌云的棋，但他那作为棋手的首觉，却在疯狂地告诉他：不，这不是放水。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更高级的、碾压式的胜利！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隔壁房间里，隐隐传来的、马老那中气十足的大笑声。
紧接着，张瀚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暗门口。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混杂着震惊和无奈的古怪表情。
“各位教练…”他走到棋盘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语气，宣布道，“马老说…他要和凌初段，再下一局。”
“什么？还下？”陈总教练一愣。
“是的。”张瀚点了点头，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伸出手，从棋盘上，拿掉了一颗位于天元的黑子。
“马老说…这一局，让西子！”
轰！
这句话，如同一颗真正的炸弹，在观棋室里，轰然引爆！
如果说刚才的失败，他们还可以用“放水”来勉强解释。
那么此刻，马圣手主动减少让子数，要求再战的行为，则像一记响亮的、无情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这哪里是指导？这哪里是放水？
这分明是…这分明是一个棋手，在遭遇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棋逢对手的对局后，那种发自内心的、最纯粹的、迫不及待的求战欲望啊！
这个叫凌云的年轻人，竟能将这位早己不问世事、心如止水的棋坛泰斗，逼出如此强烈的战意？
“疯了…马老他也疯了…”李毅喃喃自语，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而王志成，则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他看着那被拿走的、象征着天元优势的黑子，感觉自己一生的围棋信仰，也随之，被一同拿走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开始在棋院最高层的几个核心人物之间，悄然传开。
所有人都被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震惊得无以复加。
观棋室里，再也没有人有心思喝茶，再也没有人有心情交谈。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极致的凝重。
他们知道，接下来的这盘棋，将不再是一场普通的指导棋。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跨越了时代与辈分的、新旧棋道理念的巅峰对决！
他们，正在见证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