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恩师之怒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体之上。墙上那古老的挂钟,发出的“滴答”声,也不再是时间的度量,而更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毁灭性的爆炸,进行着最后的倒数。
凌云的沉默,如同一面光滑而坚硬的镜子,将王志成所有充满了困惑与痛苦的质问,都原封不动地,反射了回去。这无声的反射,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让王志成感到绝望和无力。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教导了十年的少年。那张清秀的脸庞,还是那么熟悉,但那双深邃得不似凡人的眼睛,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凝视着一座深不见底的、幽暗的深渊。他所有的关心、质问和痛心,投进去,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是骄傲吗?是胜利之后,对恩师教诲的不屑一顾吗?还是说,他真的,己经走火入魔,进入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疯狂的世界?
王志成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他胸中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混杂着失望、痛心、愤怒与背叛感的情绪,如同被堵住火山口的岩浆,在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终于,以一种最爆裂、最不容抗拒的方式,喷薄而出!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啪!”
桌上那些被摊开的棋谱,被这股巨大的力量震得高高飞起,又如同一只只黑白蝴蝶,颓然地、散落一地。
“你告诉我,这下的是什么东西!”
王志成终于爆发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伤的雄狮,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凌云,那张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上,青筋暴起。他不再安坐,而是站起身,一把抓起那张对阵张浩的、下出“五之五”的棋谱,几乎是戳到了凌云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和疲惫,而是充满了雷霆般的、震耳欲聋的怒火!
“毫无章法!不顾棋形!只知道用一些欺骗性的、上不了台面的诡计!你这是在玷污围棋!是在玷污我们棋手心中这片最神圣的净土!”
“开局五之五!这是棋吗?不!这不是棋!这是街头混混打架时,往对方脸上吐口水的把戏!你赢了,可你赢得光彩吗?你让你的对手,一个同样为了梦想奋斗了十年的少年,情何以堪?你让他带着这份被羞辱的记忆,怎么继续走下去?”
“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教导吗?我教你棋道,第一课就是‘尊重’!尊重棋盘,尊重对手,尊重你自己!可你呢?你把我的话,全都当成耳旁风了吗!”
面对恩师这雷霆万钧般的怒火,凌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想告诉老师,那不是诡计,那是一种基于对手心理模型的、最高效的战术。
但他的理智,却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知道,这种解释,只会火上浇油。
在老师的世界里,棋是“道”,是“艺”,是君子之间的对话。而在“天元”的世界里,棋,只是一个寻求最优解的数学模型。这两种世界观,从根本上,就无法调和。
他的沉默,在王志成看来,就是最顽固的、骄傲的抵抗。
王志成气得浑身发抖,他将手中的棋谱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抓起了另一张,那张以“天元”开局的棋谱。
“还有这个!天元!你好大的气魄!你好大的胆子!”他怒吼道,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凌云的脸上,
“你以为你是谁?吴清源大师吗?你配吗?吴大师的天元,是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围,是为围棋注入了宇宙般的哲学思辨!而你的天元呢?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你后面下的那些棋,畏畏缩缩,在二路三路线上苟延残喘,你对得起‘天元’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君临天下的气魄吗?你这根本不是在下棋,你是在侮辱前辈们的智慧!”
王志成越说越激动,他绕过桌子,走到凌云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
“最让我痛心的,是这一盘!对楚天棋的这一盘!”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己经变得有些嘶哑和破裂,“前面八十手,你下得很好,好得让我一度以为,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记起了我教给你的一切!我甚至…我甚至在为你感到骄傲!”
“可后面呢?那步‘靠’!那之后一连串的攻击!那根本不是一个棋手应有的思路!那是一部早就编写好的、冷酷无情的程序!你把他当成什么了?一个陪你演戏的棋子?一个可以被你随意操控、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程序变量吗?”
“你看到楚天棋最后那步燃烧了自己所有心力、绽放出人类智慧光芒的‘神之一手’时,你的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吗!那是一个天才,在用他的生命,向你发起挑战!而你,却用了一步最简单、最敷衍、最轻蔑的‘尖’,就把它打发了!你这是在告诉他,告诉所有人,你们人类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在我面前,都一文不值吗!”
王志成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他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深深的、被背叛的痛。
他将自己十年的心血,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他把凌云看得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重,他手把手地教他每一个定式,每一个手筋,他把毕生对围棋的理解,对“道”的感悟,都传授给了他。
他教他棋形,教他厚味,教他大局观,他更教他,为棋之道,先在为人。棋品,永远比棋力更重要。
可现在,他得到了什么?
得到的是一个用最刁钻、最诡异、最不尊重对手的方式,去获取胜利的“怪物”!
“我怎么去见你爸?”王志成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那里面,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自责,“我怎么去跟他交代?我告诉他,我把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教成了一个只会用阴谋诡计取胜的‘棋棍’吗?”
他缓缓地退后两步,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用一种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凌云,脸上,满是疲惫和决绝。
“你别以为你赢了,就了不起了。”他摇着头,像是对凌云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你这种棋,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全靠出其不意,靠对手没见过你的这些怪招!”
“现在你入段了,你将要面对的,是真正的职业棋手!你的每一盘棋,都会被当成样本,被无数人放到显微镜下去研究!你的这些小聪明,这些所谓的‘陷阱’,很快,就会被人看穿,被人找到破解之法!”
“到时候,你怎么办?你的基本功呢?你的厚味呢?你对棋形的理解呢?为了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最优解’,你己经把你最宝贵的、最扎实的东西,全都丢了!”
“我断言!”王志成猛地一拍扶手,用一种近乎诅咒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他最后的判决,“你绝无可能再进一步!你的胜利,只是侥幸!你的职业生涯,从初段开始,也将在初段结束!”
这番话,如同最恶毒的谶语,狠狠地砸在了凌云的心上。
如果是在遇到“天元”之前,听到恩师这样的断言,凌云一定会心神崩溃,甚至会就此一蹶不振。
但现在,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的内心,确实在刺痛。老师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被自己最敬重的人,如此彻底地否定,那种痛苦,无法言喻。
但与此同时,他脑海中的“天元”系统,却在用一种更加冷酷、更加绝对的方式,回应着这一切。
老师说:“毫无章法!”
“天元”分析:“全局联动,势的极致运用,非线性战略布局。”
老师说:“欺骗性的诡计!”
“天元”分析:“基于对手心理模型的、最优的博弈策略。”
老师说:“根基不稳,绝无可能再进一步!”
“天元”分析:“此为基于人类有限经验的错误判断。本系统的进化潜力,为无限。当前版本,仅为初始版本1.0。后续升级,将解锁更深层次的围棋理解。”
一个,是充满了人类情感、经验和道德判断的、愤怒的咆哮。
另一个,是超越了时代、基于绝对理性和数据的、冰冷的宣告。
凌云,就站在这两种声音的交界处。
他感觉自己,被撕裂了。
一边,是他无法割舍的、十年的师生情谊。
另一边,是他无法抗拒的、通往围棋“真理”的、孤独的天梯。
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
而事实上,从他接受“天元”的那一刻起,他就己经,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