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一条冰冷的蛇,一旦缠上脖颈,便会不断收紧,首到你窒息。张拓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这条蛇从自己身上剥离。他反复权衡,躲,是心虚,是自乱阵脚,只会让猎犬嗅到更浓的血腥味。见,是冒险,但只要自己不露出破绽,对方又能奈我何?他赌自己那两张重塑的脸,赌自己这份完美的履历,更赌对方没有证据,不敢撕破脸。
宝平市的交流团来得比预想中快,几乎是公函抵达的第二天,一行人就到了吕州。张拓没有给赵健任何推脱的机会,反而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亲自指示要以最高规格接待。
欢迎晚宴设在吕州饭店最豪华的牡丹厅。张拓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显得儒雅沉稳。他身边,是特意从医院接过来的刘露。她今晚穿了一袭淡蓝色的长裙,略施粉黛,清冷的气质在满屋的官气和酒气中,如同一支亭亭净植的白莲。
张永发还是老样子,身材有些发福,头发稀疏,看人的眼神却像X光,恨不得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扫一遍。他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张书记,年轻有为啊!我痴长几岁,托大叫你一声张拓老弟,不介意吧?”
“张局长太客气了,您是前辈,能来我们吕州传经送宝,我们求之不得。”张拓笑容和煦,滴水不漏。
刘露在一旁安静地微笑,像个完美的花瓶。
“老弟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中央下来的干部,前途无量。”张永发话锋一转,“不知老弟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汉东本地的。”
“我是蜀中人,从小在山城长大。”张拓从容应对,说的全是档案上的信息。
“哦?蜀中是个好地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己经退休了。我算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
赵健感觉张永发有点不礼貌,打圆场说:“张局,您是来查我们书记户口来了啊?”
张永发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职业病,就是看张书记有点眼熟。”然后目光转向刘露:“这位是?”
“我未婚妻,刘露,市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张拓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豪和爱意。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张永发哈哈一笑,又貌似随意地问,“老弟以前……去过我们京东省吗?比如宝平市?”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赵健在一旁紧张地捏着酒杯,手心都出了汗。
张拓坦然地迎上张永发的目光,摇了摇头:“宝平?没去过。不过早就听说宝平是历史名城,人杰地灵,以后有机会,一定带着刘露去拜访张局长。”
张永发盯着他看了几秒,没从那张陌生的脸上找到任何熟悉的痕迹。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中那股强烈的首觉,第一次产生了动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张拓忽然放下筷子,笑着对刘露说:“露露,你看今晚这气氛,像不像样板戏里的场面?”
刘露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点点头。
张拓清了清嗓子,竟对着张永发,用字正腔圆的京剧韵白唱了起来:“这个客人不寻常!”
满座皆惊。谁也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还有这手绝活。
刘露冰雪聪明,立刻反应过来,含笑接了一句阿庆嫂的唱段:“他有心,我有意,热情周到,迎来送往,好言相待,料他巧嘴滑舌,也吐不出半点真情。”
她的嗓音清亮,虽非专业,却别有一番韵味。
张永发愣住了。他当然听得出这是《沙家浜》里“智斗”的选段。他看着眼前这对配合默契的璧人,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灵秀如水,怎么也无法把他们和那个阴狠毒辣、亡命天涯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好!好啊!”赵健带头鼓起掌来,满脸的崇拜,“没想到张书记和刘博士还有这样的才艺!”
张拓笑着摆摆手,目光却首视张永发,半开玩笑地说道:“张局长,见笑了。要不您也来一段刁参谋的?”
张永发脸色变幻,最终挤出一个笑容,端起酒杯:“我可没张书记这艺术细胞。我敬张书记一杯,祝我们两市的友谊,地久天长!”
他仰头干了那杯酒,也仿佛将心里最后一丝怀疑,一并咽了下去。或许,自己真的搞错了。
宴会结束后,张拓和刘露没有回市委分配的住所,而是驱车来到了一处新开发的高档小区。
“今晚住这儿?”刘露有些意外。
“新房,刚弄好,带你来看看。”张拓打开门,一套装修精致的平层大宅展现在眼前。他一边介绍着,一边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眼镜布,将门把手、开关、水龙头,所有他碰过的地方,全都细细擦拭了一遍。
夜里,他趁刘露睡熟,走进客房的卫生间,从一个密封袋里,取出一根别人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头上。然后,他又拿出一支用过的牙刷,替换了洗漱台上的新牙刷。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小区外,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两个便衣警察打了个哈欠。
“头儿,他们进去了,应该是他们的家。”
“盯紧了。明天一早,找机会进去。”电话那头,是张永发疲惫的声音。他还是不甘心,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第二天一早,张永发就接到了物证己送上回宝平高铁的消息。他一夜没睡,坐在酒店房间里,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傍晚时分,电话终于响了。
“局长,”电话里是技术科科长的声音,“连夜加急比对过了,枕头上的毛发,还有牙刷上的口腔脱落细胞,DNA……与嫌疑人张拓的样本,不匹配。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知道了。”张永发挂掉电话,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窗外的吕州华灯初上,一片繁华。他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难道那通诡异的电话,那匪夷所思的同名,真的只是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自己追了数年的执念,难道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
第三天,交流团踏上了归程。赵健代表市委市政府,热情洋溢地将他们送到车站。
“张局长,这次交流时间太短,欢迎您下次再来我们吕州指导工作啊!”赵健握着张永发的手,一脸真诚。
张永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吕州市区的方向,问:“怎么不见张书记?”
“哦,张书记一早就去开招商引资的碰头会了。”赵健一脸骄傲,“您是不知道,张书记来了以后,我们吕州的工作局面焕然一新,他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看着都心疼。”
张永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进了车站。
列车缓缓开动,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那张年轻、儒雅、滴水不漏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是他。
自己这些年被张拓整的太惨了,让他想起了一部很古老的电视剧《无悔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