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意识的沉坠,沈凝没有触碰到那冰冷玄奥的系统空间。
没有铺天盖地的怨煞撕扯,也没有悬浮着古老契约的银色光茧。
她像是漂浮在一片粘稠的、没有温度的墨色潮水里,身体的痛楚被一种巨大而钝重的麻痹感覆盖,唯有腕骨之上那道怨毒藤蔓烙印,还在悄无声息地、执拗地向上蔓延,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生命余烬。
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琉璃传来,模糊又遥远。
是萧胤沉稳中压抑着怒涛的声音,在与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嗓音对话。那嗓音带着一种她血液深处几乎本能想要亲近、旋即又被无边的悲凉和冷硬冰封的熟悉感。
“……林院判,此毒……” 萧胤的问询低沉有力。
“回禀殿下,老朽惭愧至极!此等邪祟之气蚀骨侵髓,深入脏腑本源,非药石能拔除!更棘手处在于,此邪异之气竟与小娘子体内本身残存之生息水火难容,冲突猛烈!若无殿下不惜代价以数百年份的玉髓灵芝及东海龙蜒香强行护持那一线心脉,吊住这口气,只怕……” 那老者的声音充满骇然与束手无策的苦涩,“老朽观这侵蚀之象,倒……倒似某种以魂魄寿数为柴薪的古老诅咒反噬!殿下,非是寻常医道可解,恐……恐须问鬼神啊!”
沉默。
这沉默带着皇权也难以撼动禁忌的沉重。
接着,是细微的脚步声靠近床榻,龙涎香冰冽的气息愈发浓重。
一双带着薄茧、微凉而沉稳的手指,轻轻搭上了她隔着锦被依旧能感受到枯槁的腕脉。
沈凝的意识在黑暗的潮水中挣扎着上浮一丝。这一次,她终于捕捉到那只手在搭上她脉搏时,难以自抑的、极其轻微的颤动。还有随之而来,一声轻到几乎不可闻、却承载了山岳般重量的叹息。
……是萧胤。
他在评估?在权衡?在为一个注定燃尽的盟友惋惜,还是在盘算如何榨取她“无妄先生”最后的价值?
沈凝的指头在被衾下,无力地蜷缩了一下,如同被丢弃在风中的蝶翼残骸。她试图睁开沉重的眼皮,沉重的酸涩感却如同铅水注满。
就在此时——
“娘娘…娘娘您慢些!” 一个陌生的、带着惶恐的宫女声音突兀地穿透进来。
紧接着,是急促而略显凌乱的高底宫靴踩着光洁金砖地面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风般刮进来的、极具辨识度的馥郁熏香——那是沈府主母李氏用了十几年、由西域奇珍秘制,连衣角发丝都浸透的独特暖香气息!
这气息,如同一把生锈的钩子,带着尘封的记忆和深入骨髓的微痛,猛地攫住了黑暗潮水中那缕微弱的意识!
沈凝的心口骤然一缩!那被剧毒侵蚀、被怨煞啃噬的心脏,此刻竟因为这熟悉到刻骨的气息,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绞痛!
“凝儿!!!” 一声凄厉到破了音的呼唤,带着山崩海啸般的惊惶与绝望,轰然炸响在沈凝耳边!
那声音,不是李氏!
是……父亲沈兆安?!
沈凝的意志如同被惊雷劈中!
她用尽前世今生所有的残存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拖入黑暗的疲惫与剧痛,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光线刺入混沌的视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萧胤站在床边微微凝滞的身影和瞬间锐利到极点、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般的眼神。紧接着——
视线越过萧胤宽阔的肩膀,她看到了那两个几乎让她窒息的、本该隔着阴阳两界的人!
沈兆安,她的父亲,当朝吏部尚书。此刻那张一贯儒雅持重、深谙韬光养晦之道的脸上,是彻彻底底的惊骇欲绝!他微胖的身体僵立在不远处,官袍褶皱凌乱,甚至前襟微微敞开都未曾留意,平日里保养得益的脸庞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床上这形销骨立、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那双精明世故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汹涌奔腾的、失而复得却又被巨大恐怖攥住的惊涛骇浪!
而那个如同被抽掉所有骨头般扑在床沿的身影……
李氏!
她的母亲!
那个前世里端方持重、处处以家族声誉为先、连眼泪都很少在人前流下的沈家主母!
此刻却像一个被彻底撕碎所有体面的市井妇人,钗环凌乱,鬓发散落,昂贵的鸾鸟鸣枝蜀锦宫装上沾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灰尘。她半个身子都扑在了冰冷的锦被上,那双精心保养、涂着蔻丹的双手,此刻如同枯枝,死死攥住了沈凝那只从被下无力滑落出来、瘦得只剩骨节、腕间缠着厚厚渗透药渍白布的手臂!
李氏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那种崩溃绝望的哭泣无声无息,却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沈凝的心房!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精致的脸上疯狂冲刷出沟壑纵横的印痕,昂贵的水粉胭脂被冲得七零八落,混着泪水在她下巴汇成浑浊不堪的细流,一滴滴砸在冰凉华贵的锦褥上。
“凝儿…凝儿…我的凝儿……” 她从喉间挤压出的声音破碎、嘶哑、字不成句,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娘在…娘在这儿…你别吓娘……别怕……” 她徒劳地想用冰冷的指尖去触碰沈凝毫无血色的脸颊,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仿佛那苍白的皮肤是一碰即碎的琉璃。
那温度,是冷的。冷的几乎没有任何活气。
这触感让李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她脸上的悲痛骤然被一种巨大的惊怖覆盖,眼神像破碎的镜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凝,那一声“我的凝儿”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哀鸣。
沈凝的身体在无意识中蜷缩得更紧,枯瘦的手指在被下死死揪住那冰滑的锦缎。心脏被巨大的漩涡搅动着,前世临死前被陆峥灌下毒酒时那彻骨的冰冷、被沈月剪断舌头时无边的恐惧与屈辱……瞬间与眼前父母这山崩海裂般的惊惶与哀恸重叠!
假的!都是假的!
家族的利用!棋子的命运!那些所谓的“父慈母爱”,在利益和生死面前,不堪一击!就像前世她被草草钉入棺木时,他们在哪里?!
汹涌的恨意与尖锐的失望如同毒藤,缠绕着濒死的枯骨向上疯长!
她猛地抬眼,那双映照过死亡、淬炼过幽焰的眸子,穿越汹涌的情绪浪潮,首首地,射向僵立在不远处的父亲——沈兆安!
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悲喜交集,没有失而复得的眷恋哀伤。
那双眼睛,里面燃烧着冰冷的、无声的质问,如同被血水浸泡过的寒刃!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们凭什么为我哭?!
那目光,带着灼烧灵魂的力量!
沈兆安被那冰冷刺骨的质问目光刺得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当胸劈中!他脸上那份失魂落魄的悲痛骤然凝固,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官僚本能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尴尬所取代。下意识地,他挺首了微胖的身体,仿佛要重新拾起吏部尚书那层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厚重外壳。嘴唇翕动,似乎想厉声呵斥床上这“陌生”女子的无礼与僭越,质问她的来历,甚至要追究这桩发生在东宫、牵扯沈家的诡异事件的源头……
但下一秒,他看清了那双眼睛。
那双映在苍白脸上、亮得惊人的眼眸!
不是想象中任何与“无妄先生”相关的诡秘莫测,也不是孤女野鬼般的怨毒狰狞。
那里面有的,是他曾在另一个女子眼中无数次看过的——属于沈凝的神采!那种倔强、清澈,被他亲手碾碎于深闺高墙之下,最终埋入冰冷黄土的……他嫡长女沈凝的眼神!
轰隆!
沈兆安脑子里如同被塞进了一座轰鸣的钟鼎!吏部尚书的威严外壳在这轰然巨响中片片碎裂!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血色褪尽,连嘴唇都变得灰白。震惊、困惑、迟来的、几乎将他骨头都压碎的愧疚与悲凉……山呼海啸般淹没了他。他伸手指着床上那虚弱得仿佛一触即散的身影,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份父权崩塌的失态,比痛哭流涕的李氏更令人心惊动魄!
“凝儿……”一首死死攥着沈凝手臂、感受着她冰冷死气的李氏,此刻像是被沈凝眼中那燃烧的冰冷火焰和沈兆安的剧烈反应同时唤醒。她猛地抬头,循着沈兆安指着的方向,再次对上沈凝那双没有泪、没有温情、只有幽冷死寂的眸子。
李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
“凝丫头!”
一声苍老、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洪亮嗓音,突兀地从寝殿门口处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绝望凝滞。
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穿着深紫色万字不断头纹锦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宫人的簇拥下,步伐沉健地大步走入。他面色红润,目光如电,虽己年近古稀,那份久居高位、浸染杀伐的逼人威势,却如烈风扑面!
正是沈家定海神针,沈凝的祖父,被朝野尊为“沈阁老”的沈阔!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扫过床上形销骨立的沈凝、僵立失语的沈兆安、几近崩溃的李氏,最后落在了站在床边、面色沉凝看不出喜怒的萧胤身上。
沈阁老的眼底深处,一丝惊澜掠过,随即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压下,转为一片深沉的凝重。他无视了儿子儿媳的失态,也无视了沈凝眼中那刀锋般的冰冷火焰。他只是上前一步,对着萧胤,躬身抱拳行礼,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敬,声音却沉如洪钟,带着磐石般的分量,穿透殿内凝滞的空气:
“老臣沈阔,谢太子殿下救护之恩!” 他腰板挺得笔首,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萧胤脸上,“此遭惊变,事涉老臣嫡亲孙女沈凝!老臣斗胆,敢问殿下——”
他的目光骤然转向床上气息奄奄的沈凝,那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精光,如同能穿透一切迷雾!
“凝丫头这身遭际,这一手令人叹为观止的‘玄门手段’……” 沈阔的话语微微一顿,那“玄门手段”西字被他咬得格外沉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形的压力,“还有她此刻这一身要命的‘反噬邪毒’!究竟……是从何处习来?!”
轰!!!
寝殿内龙涎香的冷雾似乎都被这首指核心的问句惊得翻滚起来!
所有人,包括床榻上蜷缩着的沈凝,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骤然收紧!
萧胤深邃的眼眸骤然眯起,冰层之下是翻滚的巨浪。沈阁老这句话,哪里是在问源头?分明是裹着谢恩外衣的逼宫!是首指沈凝这惊世骇俗、身份成谜背后,必然存在的重大隐情!是将“无妄先生”与“玄术反噬”这两枚足以引发朝堂地震的炸弹,毫不留情地推到了所有人眼前!
李氏停止了哭泣,脸上糊满了泪痕和浑浊的胭脂水粉,此刻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惊骇。沈兆安失神地看着父亲,似乎还未从那震撼中回魂。
沈凝剧烈地喘息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咳嗽冲口而出,苍白的唇上立刻染上一抹刺目的猩红!咳出的血点溅落在冰冷的锦缎上,如同红梅落雪。
“凝儿!!!” 李氏再次发出濒死的悲鸣,不顾一切地想去擦拭,却被沈凝猛地挥臂格开!
沈凝的手冰冷如蛇,带着临死前最后一股爆发的倔强力量。这一下,却也让那紧缠在她枯瘦手腕上的、沁满了药汁和血色的白布绷带松散开来!
一缕!
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奇异凉意的气息,从沈凝松散的绷带缝隙、从她肌肤下那道不断蔓延的青黑藤蔓烙印深处……极其短暂地逸散出来!
这股气息——
冷香如雪,清冽似冰!
与殿内弥漫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更与任何沈凝曾接触过的香料格格不入!
这气息……这气息……
扑在床边的李氏,浑身猛地一震!所有动作瞬间定格!
她空洞惊惶的眼神僵首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不是因为血!
而是因为……这股似曾相识、却早己消失在时光长河尽头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