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的雨丝裹着青苔味钻进考古探方时,林凡正蹲在编号T3的土坑里,竹片尖悬在半空中,悬而未落。
雨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领口,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却比不过她指尖触到那层浮土时的震颤。
潮湿的泥土里混着细碎的陶片,有一片边缘带着浅青釉色,在雨幕里泛着幽光。
"李姐!"
实习生小夏举着相机从探方边探出头,马尾辫被雨水打湿,贴在耳后。
她总爱跟着林凡学,此刻眼睛亮得像星子:
"王师傅说这层夯土有问题,让您看看。"
林凡应了一声,拍了拍裤腿的泥。
她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暗褐色土渍,是上周挖宋代排水沟时蹭的。
发梢垂进领口,却被同事们说成"考古队最利落的李姐"。
没人知道,这双沾着泥土的手,曾在另一个时空握着钢笔在写字楼里敲代码。
敲的是财务报表,是项目方案,是永远算不准的KPI。
"李姐,您看这土色。"
小夏蹲在她身边,举着放大镜。
"是不是和上周在隔壁探方发现的明代夯土层像?"
林凡接过放大镜。
潮湿的泥土里,陶片上的釉色在镜头下显露出更清晰的纹路——是缠枝莲,花瓣边缘有细微的开片,像冰面裂开的细纹。
她闭了闭眼——前世作为林凡,她在图书馆翻烂了《华夏土壤考古学》《宋元陶瓷工艺》,此刻竟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记起:
"明代夯土含沙量高,黏性弱,夯层薄;宋代的多掺糯米浆,土色偏青,夯层厚......"
她睁开眼,指尖轻叩土层:
"小夏,取点样本送实验室做成分分析,可能和宋代官窑遗址有关。"
小夏应着跑开,胶鞋踩得泥水西溅。林凡抬头时,正撞见王师傅叼着旱烟站在探方边。
王师傅是考古队的"活字典",六十来岁,总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永远卷到小腿,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
他眯着眼看她,烟锅里的火星明灭:
"小李啊,你这手法比我当年还利索。"
林凡的耳尖微微发烫。
她想起穿越前整理外婆遗物时,在老相册里看到的照片。
外婆穿着蓝布衫蹲在古建修复现场,手里捧着块和眼前相似的青砖,背后是苏洲玄妙观的飞檐。
照片背面写着"1978年,参与苏洲玄妙观修复,李素芬摄"。
那时她总觉得外婆的故事像本旧书,泛黄、卷边,现在才懂,那些被岁月磨旧的技艺。
正通过她的手,在另一个时空里续上新的篇章。
"王师傅过奖了。"
她笑着把竹片插回腰间,竹片是用老周砍的苦竹削的,握久了磨得发亮。
"我就是跟着您学的。"
"跟我学?"
王师傅笑出满脸褶子,烟锅在青砖上磕了磕。
"我当年学徒时,修块砖要蹲三个月。你倒好,看两眼就能说出土样成分。"
他从兜里摸出块糖,水果糖的玻璃纸己经有些发皱。
"上回你给老周治手伤的药膏,比我家那口子熬的还管用——你这丫头,手巧心也善。"
林凡捏着糖,突然想起陆沉。
上周他寄来的信里夹着颗水果糖,包装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听说考古队忙,给你备的"。
她把糖塞进兜里,和王师傅的糖并排贴着,像两颗被岁月焐热的心跳。
"李姐!"
年轻同事大刘扛着洛阳铲跑过来,额角沾着草屑,运动服下摆还挂着半截断草:
"东边探方挖到个陶瓮,您快来看看!"
林凡跟着大刘往东边走,路过工棚时,听见里面传来小周的声音:
"李姐的药箱借我用用呗?我手被铲子划了道口子......"
"成。"
她应了一声,从工棚里取出医药箱。
箱子是她专门让人用防水帆布做的,里面分门别类放着碘伏、纱布、云南白药。
还有她从老家带来的艾草膏——那是外婆治外伤的秘方。
"记得用碘伏消毒,别碰水。"
她叮嘱道,手指扫过小周手背上的擦伤,血珠刚渗出来,还带着点嫩红。
小周挠着头笑:
"知道啦,李姐比我妈还啰嗦。"
林凡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上周小周发烧,她熬了姜茶端到他床头。
他红着脸说"李姐的手比暖水袋还热",那时她差点脱口而出"我是林凡",却在触到他发烫的额头时,突然明白。
有些秘密,要像守护古建砖缝里的陶片那样,小心藏着。
她的现代记忆是枚琥珀,裹着前世的尘埃,不能轻易示人,却又时时发烫。
"到了!"
大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陶瓮半埋在土里,表面刻着模糊的莲纹,和她在《宋代民间陶器图录》里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雨丝落在陶瓮上,冲去浮土,露出两个模糊的刻痕——是"永和"二字,北宋哲宗的年号。
"李姐,您看这纹路......"
大刘蹲下来,用刷子轻轻扫去泥土。
"比上次在省博看到的民窑陶瓮还精细,这得是给大户人家定制的吧?"
林凡戴上橡胶手套,指尖轻轻抚过陶瓮的纹路。
泥土覆盖的地方,隐约能看到几个更小的刻痕,像是工匠的名字缩写。
"这应该是民窑烧的,"她蹲下身,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古人。
"但纹饰比官窑还精细,说不定是窑主特意请了高手来画的。"
大刘掏出笔记本狂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李姐,您说这能上《考古通讯》不?要是能发篇论文,我......我请您吃烤全羊!"
"先把土清理干净再说。"
林凡笑着推他。
"急什么?考古又不是挖宝,得慢慢来。"
她的目光扫过陶瓮底部,那里有几处指甲盖大小的凹痕。
"你看这儿,像是垫过草绳的痕迹——说明当时是用草绳捆着陶瓮,再埋进土里的。"
小夏举着相机凑过来,镜头闪个不停:
"李姐,我给您和陶瓮合个影吧?就当给论文攒素材!"
"行。"
林凡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泥。
"记得把我手上的泥也拍进去——这是今天的'工作照'。"
夕阳把探方染成橘红色时,林凡坐在工棚外的石墩上,翻看着今天的记录册。
小夏举着相机给她拍照,王师傅蹲在她旁边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小周抱着药箱凑过来,药箱上沾着几点泥星:
"李姐,我手好了,能帮您搬陶片不?"
"成。"
她把记录册合上,封皮上沾着泥,是刚才翻页时蹭的。
"搬的时候轻点儿,这些陶片比你年纪都大。"
小周挠头笑,露出两颗虎牙。王师傅突然掐灭烟头,烟蒂在泥里按出个小坑:
"小李啊,你有没有想过......"
他望着远处的探方,声音低了些。
"要是哪天不做考古了,你想干点啥?"
林凡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前世的自己,在写字楼里敲代码,加班到深夜,对着电脑屏幕揉眼睛;
想起周末去健身房,举铁举到胳膊发酸;
想起和同事在咖啡馆聊项目,聊升职,聊房贷。
那些日子像场梦,清晰又遥远。
"我想......"
她望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云霞。
"想继续修这些老物件儿。"
她伸手碰了碰身边的陶片,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它们不会说话,可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故事。我想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多人听。"
王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
"好小子,有志气!"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泥。
"走,去食堂吃饭!今天老周炖了萝卜牛腩,你俩小年轻可得多吃点。"
小夏举着相机追过来:
"李姐,我给您拍张背影!就拍您蹲在探方边,抱着陶片的样儿!"
林凡转身,逆着光。
她的工装裤沾着泥,头发被雨水打湿,却笑得像春天里第一朵绽放的花。
远处,考古队的红旗在风里飘,探方里的陶片在暮色里闪着幽光,像撒了把星星在地上。
回到宿舍时,雨己经停了。
林凡把湿衣服泡进盆里,转身看见桌上多了个牛皮纸信封——是陆沉寄来的。
她拆开,里面掉出颗水果糖,包装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旁边写着:
"听说考古队忙,给你备的。糖是楼下便利店买的,老板娘说这是'好运糖',吃了心情好。"
她捏着糖,突然想起今天在探方里,王师傅给的糖和自己兜里的糖。
两颗糖,一颗是长辈的关怀,一颗是爱人的惦记,都裹着同样的甜。
手机突然震动,是陆沉发来的消息:
"今天整理书架,翻到你寄的《宋代陶瓷图录》,看到你在扉页写的'愿每一片陶都有归处',突然有点羡慕那些陶片——至少它们能被你捧在手心。"
林凡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嘴角扬起笑。她走到窗边,探方方向的路灯己经亮起,像串珍珠串在夜色里。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陶香,混合着泥土的腥甜,那是属于考古队的味道,也是属于她的味道。
她摸出那颗"好运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漫开时,她想起外婆常说的话:
"老物件儿有灵,你对它好,它就记着你的好。"此刻她突然懂了,所谓考古,不过是替那些沉默的古物,找到能听懂它们故事的人。
而她,愿意做这样的人。
夜渐深,林凡趴在桌上整理今天的记录。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陶片拓片上,那些模糊的纹路突然变得清晰。
是缠枝莲,是岁月的指纹,是跨越千年的对话。
她写下最后一行字:
"T3探方出土宋代民窑陶瓮残片,纹饰精美,疑为定制器物。另,今日雨丝裹青苔,探方里的李姐姐,又多了颗藏起来的糖。"
笔锋落下时,她听见远处传来晚归的脚步声,是小周和王师傅在收工具。
他们的笑声混着风声飘进来,像首没写完的歌,却足够温暖整个夜晚。
林凡合上记录册,把它小心放进抽屉。
抽屉最底层,压着本旧相册,第一页是外婆的照片。
她和林凡有着相似的眉眼,蹲在古建修复现场,手里捧着块青砖。
背后的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根线,一头系着过去,一头系着现在。
而那些故事里,有王师傅的糖,有小夏的相机,有小周的药箱,有陆沉的问候,还有无数个像今天这样的傍晚。
雨丝裹着青苔味,探方里的李姐姐,正蹲在泥土里,和千年前的陶片,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