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微凉和薄茧的粗糙,轻轻停留在苏晚颈后那片淡薄的蝶形印记上。那细微的凸起感,如同烙印般灼烫,无声地证实着她话语中那血泪交织的真相——印记,而非胎记。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烛火跳跃,光影在两人之间明灭不定。苏晚紧闭着眼,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宣泄和极度的虚弱而微微颤抖。她像一只被剥光了所有尖刺的刺猬,将自己最不堪、最痛苦的过往,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曾让她恐惧、让她戒备的男人面前,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是杀?是囚?还是……将她这“妖孽”的真相公之于众?
苏衡的手指,在那片印记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他终于缓缓收回了手。
指尖残留的微凸触感和她肌肤的滚烫,似乎还在提醒着他刚才触碰到的、那沉重的过往。他首起身,挺拔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将蜷缩在椅子里的苏晚完全笼罩。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苏晚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
苏衡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沉默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和冰冷,而是沉淀了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震惊、了然、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被那巨大悲痛所触动的涟漪。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不再是逼问的厉喝,而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平静:
“宇文拓的未亡人……晚娘。”他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一个既定的事实。“带着前世的印记,重生在我‘妹妹’的身体里。”
苏晚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带着最后的绝望和一丝渺茫的祈求,望向他。
苏衡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里,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决断的冷硬。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地,清晰而沉重:
“你的秘密,我会守。”
短短六个字,却如同惊雷,在苏晚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泪水还挂在睫毛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衡,仿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什……什么?”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度的不确定。
苏衡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说,你的秘密,我会守。从今日起,在这靖安侯府,你只是苏晚。也只能是苏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颈后被衣领重新遮掩的位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酷:“印记也好,前世亡魂也罢,这些一旦泄露,你顷刻间便会万劫不复。被当作妖邪焚毁,是最轻的下场。”
苏晚的心猛地揪紧,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而我,”苏衡的目光重新锁定她,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率,“我需要你活着。需要你这个‘苏晚’,完好无损地待在这里。”
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些,那股冷冽的气息再次将苏晚笼罩,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压迫,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交易意味。
“柳姨娘的死,绝非难产那么简单。”苏衡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敲在苏晚的心上,“我查了多年,线索渺茫。你颈后这印记……还有你的‘重生’……”他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探究,“或许,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钥匙。甚至……可能与沈凝那个‘东西’有关。”
他首起身,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冷硬姿态:“所以,我们各取所需。我保你身份无虞,护你在侯府周全。而你,”他盯着苏晚的眼睛,“必须活着,好好扮演‘苏晚’。在我需要的时候,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所有可能与柳姨娘、与这印记、与沈凝的异常相关的线索。任何细微之处,都不得隐瞒。”
这不是温情脉脉的承诺,而是一份冰冷清晰的交易契约。建立在相互利用和秘密捆绑之上。
然而,对于被逼至悬崖边、无路可退的苏晚来说,这无异于黑暗深渊中垂下的一根绳索!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冲击让她浑身虚脱,几乎要下去。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安心。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混杂着恐惧、委屈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释然**。
她不用死了。不用被当作妖孽烧死了。她可以继续以“苏晚”的身份,留在这个庇护所里,哪怕这庇护所本身也危机西伏。
“好……”她哽咽着,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承诺,“我答应你……我会是苏晚……只是苏晚……”她抬起泪眼,望着苏衡冷峻的面容,补充道,“关于印记……关于重生……只要我想到任何……可能与柳姨娘有关的……我都会告诉你。”
苏衡看着她眼中那份沉重的承诺和未干的泪痕,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这份交易。
“记住你的话。”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静心苑外,我会加派人手。沈凝那边,我自有计较。你只需安心养着,扮演好你的角色。从今往后……”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不再是一个人。”
不再是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晚死寂的心底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不再是前世孤苦无依的晚娘,不再是今生惶惶不可终日的“苏晚”。至少此刻,在这冰冷的交易之下,她有了一个暂时的、强大的“同盟”,尽管这同盟本身也如履薄冰。
苏衡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锦瑟。”他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一首守在门外、心急如焚的锦瑟立刻推门进来,看到苏晚泪流满面却似乎并无大碍的样子,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看向苏衡。
“送二小姐回去。”苏衡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淡,吩咐道,“她病体未愈,需要静养。告诉大姐姐,人我盘问过了,无甚大事,只是些魇着了的心事,不必再提。”
“是,三公子。”锦瑟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扶起虚弱的苏晚。
苏晚被锦瑟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听竹轩那压抑的书房。夜风带着初夏微凉的草木气息拂面而来,吹散了屋内沉滞的空气,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颈后那片被衣领严密遮盖的印记。指尖下的肌肤似乎还残留着苏衡触碰时的微凉触感。
印记……
柳姨娘的蓝蝶……
冰冷的交易……
那句“不再是一个人”……
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深重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安心**。就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尽管知道这浮木也可能被巨浪打碎,但至少此刻,她可以暂时喘息。
回到静心苑,苏瑜果然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苏晚回来,立刻迎上前,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询问和担忧。
“大姐姐……”苏晚主动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努力挤出一丝安抚的笑容,按照苏衡的“剧本”说道,“三哥……只是问了些我病中胡话的事……许是怕我魇着了,损了心神……己经无事了。”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的复杂。
苏瑜看着妹妹苍白脆弱却强作镇定的模样,又想到弟弟那讳莫如深的态度,心中疑窦未消,但终究是心疼占了上风。她叹了口气,将苏晚轻轻拥入怀中,柔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衡也是关心则乱……晚儿别怕,都过去了,有大姐姐在呢。”
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馨香,驱散了最后一丝听竹轩带来的寒意。苏晚靠在苏瑜怀里,闭上眼,感受着这份真实的、属于“苏晚”的温情。
她知道,谎言还在继续。危险并未解除。沈凝如同一头隐藏在暗处的恶兽,柳姨娘的死迷雾重重,而苏衡……那个看穿了她所有秘密的男人,是盟友,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此刻,在这虚假的温情和冰冷的交易共同构筑的短暂安宁里,她允许自己,**安心**地喘息片刻。紧绷了太久的身心,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沉甸甸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需要休息,需要积攒力量,去面对前方那依旧深不可测的迷雾与惊涛。
锦瑟和苏瑜小心地将她扶回柔软的床榻。当锦丝被轻柔地盖在身上时,苏晚的意识终于彻底放松,沉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沉的黑暗。这一次,没有宇文拓染血的身影,没有孩子青紫的小脸,没有冰冷刺骨的池水……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心安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