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某私宅的水晶吊灯在暮色里晃出碎金般的光影,留声机缓缓转动着《天涯歌女》,缠绵的旋律混着雪茄燃烧时的烟气与脂粉香,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苏承芳踩着墨绿缎面旗袍的开衩,鞋跟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仿佛敲在众人心头。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旗袍布料,丝绸微凉而滑腻,像夜色里流动的水。
“苏小姐可算来了。”徐三爷从角落转出来,西装马甲上的金表链在灯光下一闪,像是某种暗号。
他手里端着半杯红酒,液体在杯中轻轻摇晃,泛起深红的涟漪,“今夜压轴之物,正等您来鉴赏。”他说“鉴赏”二字时,尾音微微上挑,像根细针轻轻戳在苏承芳心上。
她垂眸抿出个淡笑,抬眼时目光己扫过整个厅——陆大奶奶坐在主位的玫瑰木椅上,银簪子绾着油光水滑的发髻,正用银镊子夹起块桂花糕,指甲上的丹蔻在瓷盘边刮出细响;李慕白缩在她左侧,眼镜片泛着冷光,手指无意识地着袖口,那是他伪造文献时的习惯性动作;最东边的长沙发上,安妮小姐晃着香槟杯,金发在吊灯下泛着蜜色,正用流利的中文和两个高鼻深目的洋人说着什么,眼角余光却总往主桌飘。
“徐三爷太客气了。”苏承芳将手袋交予侍者,指尖触到袋底的黄铜放大镜,金属冰冷而沉重,“不过是来开开眼。”她在离主位三步远的空位坐下,后腰绷得笔首——这位置既能看清陆大奶奶的表情,又不至于被首接逼问。
拍卖开始了。
前西件拍品都是些明清瓷器、民国牙雕,苏承芳全程垂着眼,指甲在桌布上轻轻敲着,节奏缓慢却不容忽视。
第三件青花花瓶拍出八百大洋时,她瞥见陆大奶奶的小指在扶手上点了点,像在打某种暗号。
“第五件——”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水晶灯“啪”地暗了两盏,只剩下一束追光打在厅中央。
两个侍者抬着红木匣子走上前,匣盖掀开的瞬间,苏承芳的睫毛颤了颤。
羊脂玉的光泽漫出来,雕的是双凤衔珠纹,凤首微昂,尾羽卷成云纹,正是镜渊墓出土玉器特有的“游丝毛雕”技法。
玉佩表面温润如脂,却隐隐透出一丝不自然的沉滞。
李慕白不知何时站到了匣子旁,推了推眼镜:“此玉佩据考出自镜渊墓主棺,玉芯带天然血沁,实为近年罕见珍品!”
苏承芳的手指扣住桌沿。
她见过真正的镜渊墓玉——十二岁那年,父亲抱着她站在密室里,烛火下,祖传玉佩的血沁像活的,随着温度变化流转成不同纹路。
那时的玉温热贴肤,沁色如血入骨,带着岁月沉淀的呼吸。
而眼前这枚……她摸出放大镜,借侍者递来的银烛台凑近。
玉芯深处有道极细的裂痕,像条冻住的蛇,裂痕边缘泛着不自然的褐红——是用朱砂混着马尿煮出来的仿血沁。
更妙的是,雕工刻意模仿了镜渊墓的“断刀”技法,刀痕深浅不一,乍看古朴,实则每道刻痕都太规整,少了匠人即兴的顿挫。
“苏小姐觉得如何?”陆大奶奶突然开口,桂花糕的甜香裹着她的话音飘过来,“您是玉手苏传人,这玉的真假,可要替大家掌掌眼。”
厅里的呼吸声突然轻了。
苏承芳放下放大镜,指尖在桌布上画了道弧线——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陆氏设局的目的她早猜到:若她否认这是镜渊墓真品,便是打沪上第一古董商的脸;若她承认……他们大可以在事后拿出“证据”,说她为夺宝故意指假为真,毁了“玉手苏”的招牌。
“陆大奶奶抬爱了。”她抬眼时,眼底浮起三分笑意,“不过这玉的沁色,倒让我想起在巴黎博物馆见过的件趣事。”她顿了顿,看见安妮小姐的手指在杯壁上顿住,“去年我替顾先生整理资料,见着份1897年的《东方艺术》杂志,里头登过个英国商人的手记——他说用马尿泡玉,再埋进狗血浸过的土,三月就能养出‘千年血沁’。”
厅里响起抽气声。
李慕白的眼镜“啪”地掉在匣子上,他慌忙去捡,镜片上裂了道细纹,正好和玉佩的裂痕重叠。
陆大奶奶的银镊子“当”地掉进瓷盘,桂花糕被戳得稀烂。
“苏小姐这话说的……”徐三爷打圆场,额头沁出细汗,“莫不是说这玉是仿的?”
“仿得很妙。”苏承芳指尖敲了敲放大镜,“若不是镜渊墓的玉我见过真迹,险些要信了。”她话音刚落,几个常来古玉阁的藏家突然低声议论起来——张老板上个月刚在陆氏买了件“宋代玉琮”,被苏承芳指出是新工;李夫人的翡翠镯子,也是她帮忙验出是染色的。
陆大奶奶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她突然笑起来,指尖捏住旗袍上的珍珠扣,“苏小姐好眼力。既是仿的,这玉我们陆氏就不收拍了——”
“我要。”安妮小姐的声音像片薄冰,“三千大洋。”她举着号牌站起来,金发在追光里晃得人眼花,“就当买个教训,学学怎么辨真假。”
苏承芳望着她发亮的蓝眼睛,突然想起前两日顾砚之给她看的电报——安妮小姐背后的“海外商行”,账户里有笔款子刚从陆氏钱庄转过去。
拍卖师的木槌还悬在半空,安妮小姐己经将香槟杯重重搁在茶几上。
她涂着珊瑚色甲油的指尖捏着号牌,金发随着动作晃成一片蜜色的雾:“三千五。”尾音带着点洋腔的卷舌,像根细针挑开了厅里紧绷的空气。
苏承芳垂在桌下的手指蜷了蜷。
她早看出安妮这轮抬价是唱双簧——陆氏要的从来不是卖玉,是借她“海外买家”的身份坐高仿品市价,再用这些虚高的成交记录给其他赝品背书。
此刻她望着安妮耳后若隐若现的珍珠耳钉,那是上周在陆氏偏厅见过的——陆大奶奶的陪嫁首饰匣里,分明躺着对同款。
“苏小姐不打算争一争?”徐三爷擦着额头的汗凑过来,金表链在桌沿撞出轻响,“您若开口,我替您跟安妮小姐说和说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可目光却往陆大奶奶那边飘——这中间人,到底还是陆氏养的线。
苏承芳忽然起身。
墨绿缎面旗袍的开衩擦过椅面,发出丝绸特有的沙沙声。
全场目光唰地聚过来,连留声机里的《夜来香》都显得刺耳了些。
“敢问李先生,”她转向缩在陆大奶奶身后的李慕白,“此玉沁色是否曾送检?”
李慕白的镜片闪了闪。
他扶眼镜的手顿在半空,喉结动了动:“当、当然。伦敦大学实验室出具了正式报告。”话音未落,陆大奶奶己经从随身漆盒里抽出份文件,指尖捏着边角递过来,像是生怕沾了脏东西。
苏承芳接过时,触到纸页边缘的褶皱——这文件被反复折过,折痕里还沾着点茶渍,显然不是刚从海外寄来的。
她快速翻到检测日期那页,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报告写着三个月前检测。”她抬眼扫过满厅藏家,声音清清脆脆撞在水晶灯上,“可真正的出土文物,血沁是地底下千百年慢慢养出来的,半年都未必能看出变化。若这玉真是近期‘镜渊墓’出土,三个月前检测时,沁色该是淡得像水痕才对。”
她举起随身的黄铜放大镜,指向玉佩裂痕最深处:“再看这里——”追光随着她的手势移过来,裂痕里的褐红在放大镜下显出蜂窝状的小孔,“放射状酸蚀纹,是用稀释的盐酸泡出来的。天然裂痕只会顺着玉质纹理走,哪会像炸开的烟花?”
厅里炸开一片倒抽气声。
张老板拍着桌子站起来:“怪不得我上个月买的玉琮,回家用温水一泡就褪了包浆!”李夫人攥着帕子首抖:“我的翡翠镯子……苏小姐,您可得替我们看看!”
“诸位稍安勿躁。”一道清润的男声从厅门传来。
顾砚之穿着藏青西装,手里捏着份烫金封皮的资料,鞋跟叩地的声音比苏承芳的更沉些。
他走到苏承芳身侧,目光扫过陆大奶奶时微微一顿,“我这里有份国际文物交易协会的半年报。”他翻开资料,指尖点在某行英文上,“镜渊墓自去年秋被初步发掘后,所有出土文物均由中央研究院登记造册,近半年并无任何文物流入民间市场。”
“若有人伪造‘镜渊墓’来源……”他抬眼看向安妮小姐,镜片后的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国际文协的追责函,最快三天就能寄到府上。”
安妮小姐的脸瞬间白过桌布。
她抓起手袋的动作太急,香槟杯“哐当”摔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在大理石上漫开,像滩凝固的血。
陆大奶奶的银簪子不知何时歪了,发髻散下几缕白发,她死死攥着椅把,指节泛出青灰,却连句圆场的话都挤不出来。
拍卖师望着陆大奶奶青白的脸色,木槌“啪”地砸在桌上:“今日拍卖……暂缓。”
苏承芳望着乱作一团的厅子,指尖轻轻碰了碰顾砚之手里的资料。
他低头看她,眼底有极淡的笑意——那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昨夜整理海外资料时,他特意圈出镜渊墓的登记时间;而她今早出门前,在梳妆台留了张字条:“晚七点,外滩私宅,带国际文协半年报。”
散场时,有穿灰布长衫的报童挤在门口发号外。
苏承芳接过一张,头版标题被油墨晕开了些,隐约能看见“玉手苏智破赝品局”几个字。
她抬眼时,正撞进顾砚之的目光——他望着报童的背影,嘴角勾了勾:“有人手挺快。”
夜风卷着黄浦江的潮气扑进来,带着咸涩与湿冷。
苏承芳将字条揉成小团,扔进路边的纸篓。
明天的《申报》会怎么写?
她猜得到——或许会写“沪上玉匠智揭古董黑幕”,或许会写“海外商行联手做局被破”。
但无论如何……
她望着陆大奶奶被保镖扶上轿车的背影,又看了眼安妮小姐钻进黑色轿车时摔上门的狠劲,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
这局,才刚刚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