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把青瓦晒得发烫,苏承芳正蹲在八仙桌旁修补一只宋代青釉瓷盏。
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在她月白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檀香与尘埃的味道。
小林子端着茶盏从后堂出来时,铜铃铛在门框上撞出一声清脆的响。
“阿姐,门口有位先生说是中央研究院的,要见您。”小林子的声音压得低,眼尾却带着点好奇——玉阁开了十年,头回有穿西装的先生来。
他的脚步轻快,木屐踏过青砖地,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苏承芳的竹镊子顿在半空中,指尖微微一颤。
她记得昨夜窗外那个影子,记得银别针上的玉兰花。
风从窗缝钻进来,拂动她鬓角几缕散发,带来一丝潮湿的泥土气息。
放下镊子时,指腹蹭过案头那方刻着“苏记”的檀木印泥盒,木质温润中透着凉意,像是冬日清晨的露水顺着掌心爬上来。
“请他进来。”她理了理月白衫子的袖口,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桌沿,发出清脆的“叮”声。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扎进寂静的空气中。
门帘掀起的刹那,风裹着点薄荷皂角的清冽气涌进来,扑在她脸上,带着些许冷意。
布帘晃动之间,顾砚之立在光影里,西装熨得笔挺,左手提着个牛皮纸包,右手虚扶着门帘,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他眼尾微挑,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案头的瓷盏上:“苏小姐这盏补得妙,用的可是‘金漆填缝’?”
苏承芳垂眼去看那盏——盏身有条蛛网状的裂纹,她用金漆勾出缠枝莲纹,倒把瑕疵衬得像朵开败的花。
瓷器表面的金线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时间也愿意为它驻足片刻。
“顾先生好眼力。”她起身时,椅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半道痕迹,摩擦声刺耳又清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顾砚之把牛皮纸包轻轻放在桌上,动作像在放件易碎的古玉。
纸张摩擦桌面的沙沙声格外轻柔。
“久仰‘玉手苏’之名。”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忽然灼起来,“半月前南京出土件战国错金玉圭,玉身有三处崩裂,我试过几种补法都不妥当,特来请教苏小姐。”
纸包解开的刹那,苏承芳的呼吸顿住了。
玉圭呈青白色,表面错金云雷纹在阳光下泛着暗金,断裂处的茬口新得扎眼——分明是刚出土的生坑玉。
她伸手要碰,又顿住,抬头看顾砚之。
他像是早料到似的,从西装内袋摸出副白纱手套,指尖捏着递过来:“苏小姐请。”
手套带着体温,苏承芳戴上时,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真正懂玉的人,连碰玉的手都要干净。
她的指腹贴上玉圭断裂处,凉得刺骨,仿佛触到了地下千年的寒意。
“这玉埋在酸性土坑里。”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补玉得用温性的鱼鳔胶,但土沁未净就急着补,胶会渗进玉纹里。”
顾砚之的喉结动了动:“苏小姐是说要先盘玉?”
“盘三年。”苏承芳放下玉圭,手套被她摘下来叠得方方正正,“等玉吃够了人气,土腥气散尽,再用陈年鱼鳔胶混着朱砂补——补完了,裂纹倒像道红血丝,倒成了天然的。”
顾砚之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片舒展的竹叶:“果然是‘玉手苏’。”他从纸包里又抽出份泛黄的文献,封皮上印着“巴黎东方艺术研究所”的字样,纸页边缘有些卷曲,像是被岁月揉皱的记忆。
“苏小姐可曾见过近年出土的玉器,血沁异常鲜艳?”他将文献推过来,声音低沉而谨慎。
苏承芳的脊背绷首了。
她想起昨夜衣襟里发烫的玉佩,想起祖父笔记里“镜渊墓启”西个字。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指尖传来一阵钝痛。
“血沁是活人血养的。”她垂眼盯着自己的指甲,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古人为求玉色,会把玉塞在活人体内,血渗进玉纹,便成了血沁。”
“海外有学者说,这是汉代方士的秘术。”顾砚之把文献推过来,“他们收了几件带血沁的玉,说是要写论文。苏小姐看,这是不是我中土的东西?”
苏承芳的手指刚要碰文献,院外突然传来“咔嗒”声——是陈掌柜的铜烟杆敲在门框上。
金属撞击木头的声响突兀而刺耳,打断了屋内的沉默。
她猛地缩回手,文献边角被带得翻起一页,露出里面夹着的玉圭线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