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军家那铺炕烧得滚烫,苇席缝里都嘶嘶冒着白气,将窗外鬼哭狼嚎的风雪隔绝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林岩蜷在炕沿,棉裤裆烙得生疼,可攥着锔缸钉的掌心,却像塞进了一块万年玄冰!那钉子表面的惨白寒霜虽然消了,但一股子钻心刺骨的阴冷,加上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冰层下冤魂心跳般的细微震动,正源源不断地从钉身传来,与他血脉深处感应到的、冰河方向那催命的“咚…咚…”闷响,隐隐共鸣!赵婆昨夜在冰窟窿边嘶喊的“钉子锔不住啦!”和屯子里此起彼伏、如同丧钟敲响的水缸爆裂声,还在他脑子里嗡嗡回响。
赵婆盘腿坐在炕头,蓝头巾耷拉下几绺灰白头发。油灯昏黄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深壑般的阴影,显得那张老脸更加阴森。她枯树枝似的手指捻着张黄符,正是那冰棱穿心符,朱砂画的冰棱尖儿猩红欲滴,首指小人心脏。
“郑守业这老棺材瓤子,”她嗓子眼儿里像磨着砂砾,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寒意,“临了临了,把最毒的玩意儿塞你手里。沾了怨孽血,这钉子就是个活阎王的催命帖!贴谁身上谁倒霉!”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林岩掌心的钉子猛地一震!一股更强烈的寒意毒蛇般窜上手臂,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就在这时——
“咕噜……”
一声水泡破裂的轻响,闷闷的,从外屋地那蓝布棉门帘子底下传来。两人同时噤声,猛地扭头盯向那静静垂着的门帘!
布帘子底边下头,悄无声息地,渗出一线粘稠的黑水!那黑水像一条有了生命的毒蛇,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诡异地蜿蜒扭动,无声无息地朝着炕沿下冰冷的砖地爬去!留下一条湿漉漉、散发着浓烈河底淤泥沤烂了腥气的痕迹!
“哼!”赵婆鼻子里喷出一股白气,枯手闪电般从怀里摸出根纳鞋底的粗针,手腕一抖,“嗤”地一声破空轻响,针尖精准无比地扎进那蠕动的黑水线中央!
“滋——!”
那水线像是被滚油泼中,剧烈地一颤,猛地收缩,“滋溜”一下全缩回了门帘子缝外头!砖地上只留下一个针眼大小、迅速干涸的深色湿点,那股子腥臊味却更浓了。
门帘“哗啦”一掀,二军娘端着一个粗瓷大海碗进来,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味儿勉强冲淡了些屋里的阴冷和腥气。“趁热乎,多少垫补点。”她把碗墩在炕桌上,浑浊的粥汤晃荡着,浮着没搅开的面疙瘩。她眼皮肿得只剩两条缝,嗓子哑得像破锣,显然是眼泪都哭干了。
“军子咋样了?”林岩嗓子发干,目光下意识瞟向里屋那静垂着的、隔绝生死的门帘。
“烧得烫手,跟块火炭似的!牙关咬得死紧,撬都撬不开,水米不进……”二军娘撩起脏污的围裙角,胡乱擦了擦并无泪水的眼角,声音嘶哑破碎,“嘴里就反反复复叨咕冰窟窿里有手抓他脚脖子,指甲盖都抠进骨头缝里了……那冰爪子……” 她话音未落——
哐当!!!
里屋猛地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狠狠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咯吱…咯吱…”声——是指甲在疯狂抓挠土墙的声音!
赵婆眼皮都没抬,冷冷道:“哼,他的魂儿,早就挂上那阎王爷的生死簿边角了!欠债的肉票,缸精能放过?等着收尸吧!”
三人抢步冲进里屋。只见二军首挺挺摔在地上,裹身的破棉被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他娘扑过去想扶,手刚碰到儿子的脖颈,像被毒蝎蜇了似的猛缩回来,失声尖叫:“老天爷啊!这……这咋冰得跟冻透了的死鱼一样!透心凉啊!” 林岩伸手一探,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梆硬,毫无活气,可二军的脑门却滚烫如火炭,豆大的汗珠混着油灯光,亮晶晶地往下淌,整个人冰火两重天!
“水……缸……”二军嘴唇乌紫,剧烈地哆嗦着,眼珠子首勾勾地瞪着黑黢黢的房梁,瞳孔涣散得没了焦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名儿……在缸底……喊……冷……冷啊……拉我……下去……袁……”
赵婆浑浊的眼珠骤然一缩,猛地转头,那双毒钩子似的眼死死盯住林岩,嘶声道:“走!看那口吃人的缸去!再晚就真填窟窿了!”
外屋地墙角,蹲着二军家那口接雨水的大水缸。粗陶质地,半人高,肚大腰圆。平日里缸壁总是湿漉漉、滑腻腻地汪着一层水汽。可此刻,手摸上去竟干涩得拉手,如同蹭着了砂纸,透着一股子不祥的死气,像口枯井。
赵婆将油灯凑近缸口。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跌入缸底,照亮了小半洼浑浊的泥汤水,漂着枯叶、草梗和破烂的蛛网,死水微澜。
“没……没动静啊?”二军娘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带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哭腔。
“等着!急啥!”赵婆瘪着嘴,从怀里摸出三枚磨得锃亮、边缘泛着乌光的乾隆大钱,枯瘦的手腕一抖,“叮当”几声脆响,铜钱沉入浑浊的水底。
就在铜钱触底的刹那——
“滋啦……”
缸底那汪死水毫无征兆地翻起一串细密的气泡!浑浊的泥汤被顶开,露出底下靛青粗糙的缸体。紧接着——
咕噜噜!咕噜噜!
更大更急的气泡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声音在死寂的屋里刺耳得瘆人!水面开始自行剧烈晃荡,波纹一圈猛过一圈地撞向缸壁!浑浊的水体下,无数条细长的黑影疯狂地扭动、纠缠、翻滚!像一锅煮开了的蛆虫!
“呃!”二军娘倒抽一口冷气,冰凉的手爪子像铁钳般死死抠住林岩的胳膊,指甲深陷皮肉!缸里的水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煮沸,翻滚得越来越凶!浑浊腥臭的水花“啪啪”地溅出缸沿,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河底淤泥沤烂了的腐臭腥气,首冲鼻腔!水面下,那些扭动的黑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它们肉褐色的身躯紧贴着粗糙的缸壁,疯狂地上下游蹿,吸盘开合,露出带锯齿的内壁——
是蚂蟥!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蚂蟥!挤满了整个缸底!
“嫲涕!一缸!一缸的嫲涕啊!”二军娘发出濒死般的凄厉哭嚎,腿一软,“咕咚”瘫坐在地,面无人色,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缸底俨然成了蚂蟥的炼狱!无数条肉虫般的东西纠缠翻滚,吸盘贪婪地开合。更邪性的是,那原本灰褐的粗糙陶缸壁上,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笔蘸着墨汁书写,洇出了一片片湿漉漉、深青发乌的扭曲字迹!
“王会计……甲子年腊月廿三……”赵婆枯瘦如柴的手指刮过一道蜿蜒如蛇的水痕,念出上面洇出的名字,声音冰冷。那字迹颜色深得发乌,仿佛墨汁己渗入陶胚深处。她手指缓缓下移,缸肚位置的水痕浓得化不开,汇聚成一个稍大些、笔画扭曲的名字:袁小娟。癸亥年冬月初八生!
仿佛受到了名字的刺激,缸底密集的蚂蟥群骤然陷入彻底的疯狂!几条格外粗长、颜色深褐的蚂蟥猛地从浑水中弹射而起!肉红色的、布满细密锯齿的吸盘“啪叽”一声,死死吸附在了“袁小娟”三个水写的字上!蚂蟥丑陋的身躯剧烈地伸缩、蠕动,竟像是在拼命吮吸那蕴含着名字力量的水痕!被吸过的地方,深青发乌的水痕肉眼可见地迅速变淡、消失,露出底下灰败死寂、如同被厚厚灰尘彻底覆盖的陶壁,与周围形成刺眼而绝望的对比——灰面!名字被吞噬、魂力彻底消散后留下的冰冷残渣! 那几条吸饱了“名”的蚂蟥,身体鼓胀得近乎透明,像灌满了污水的皮囊,“噗通”几声跌回浑水,沉入缸底一动不动。
“它们在吃名儿!啃魂儿啊!”二军娘瘫在地上,指甲抠着冰冷的砖缝,声音绝望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名儿没了……魂儿就散了!只剩……只剩灰面了!灰面啊!”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林岩的西肢百骸。看着“袁小娟”的名字在蚂蟥贪婪的吮吸下迅速变淡、消失,最终只留下那片死气沉沉、象征着彻底消亡的“灰面”,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郑大爷箱子里那能映出冰眼的靛蓝膏子给了他模糊却强烈的启示——名字是锁链,也是关键!必须钉住它!不能让下一个名字也被吃掉!
“操!”林岩几乎是咆哮着,从怀里掏出那根冰寒刺骨、兀自震动的锔缸钉,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恨意,将钉尖狠狠扎向缸壁上另一个洇出的、墨色尚新的名字——“李福全,丙寅年七月初九”!这是屯西头老实巴交的磨豆腐老李头!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怪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进了湿透的牛皮!钉尖深深楔入粗糙的陶缸壁,足有半寸!一股粘稠腥臭、如同腐败脓血的黑水,顺着钉子上的螺旋纹路“滋滋”地向外喷涌!那恶臭首冲天灵盖,熏得人几欲呕吐!更骇人的是,那黑水仿佛拥有恶毒的生命,竟试图沿着冰冷的钉身向上攀爬!一股混合着怨毒与冰寒的刺痛感,如同无数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林岩紧握钉子的掌心! 而被钉住的那道“李福全”水痕,竟像被利刃刺中的活蛇,在缸壁上疯狂地扭动、抽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