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倒霉……是本王……走运。”
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裂了西厢房内死寂的空气!
满室摇曳的火把光芒似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当先那深青色常服的老管家,脸上的威严、审视、焦灼、刻骨的怀疑……所有表情,在听到这声音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骤然僵硬!他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颈,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钉在床榻上,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更深的惊骇,以及一种被硬生生掐断气势后的茫然无措。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又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王爷!”
“王爷醒了!”
短暂的死寂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金属轰鸣!门口、窗边,所有顶盔贯甲、手持长戟的王府亲兵,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轰然矮了下去!沉重的甲叶撞击地面,发出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闷响!所有头颅深深低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刚才还弥漫在房间里的肃杀与逼人寒气,顷刻间被一种绝对的、近乎惶恐的敬畏所取代。火把的光在低垂的盔缨上跳跃,映照出一片铁青色的沉默。
整个空间,只剩下床上那人微弱却清晰的呼吸,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苏晚背对着这一切,身体在管家那声厉喝撞入时就己经绷紧如弓弦。此刻,她攥着那个粗糙陶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冰凉的陶罐表面传递来的寒意,似乎都无法压下心头那瞬间翻涌起的惊悸和后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骤然变化的氛围——沉重的跪地声,死寂的敬畏,还有那道……刚刚苏醒,却己精准无比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初醒的虚弱,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沉甸甸的,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后背的寒毛都要竖起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陶罐,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陶土颗粒的粗糙纹理,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撞击着耳膜。
床榻上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肺腑深处的虚弱,听得人揪心。
老管家如同被这咳嗽声惊醒的石像,猛地一个激灵,脸上的僵硬瞬间被一种混杂着狂喜和极度担忧的神色取代。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王爷!王爷您醒了!老奴……老奴……”他激动得语无伦次,颤抖着手想去扶,却又不敢触碰,只能徒劳地在床边虚张着。
那玄衣男子——靖王萧珩,咳得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挥开管家过于靠近的关切,动作无力而迟缓。他的目光却并未离开那个背对着他、依旧死死攥着陶罐的纤细身影。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扫过房间里简陋的一切:粗糙的木桌,摇摇欲坠的椅子,昏黄的油灯……最后,落在了桌面上那个造型古怪的粗陶蒸馏罐,以及旁边散落的、还带着湿漉漉白色粉末痕迹的硝石结晶上。那套简陋得近乎原始的装置,与他记忆中任何名医的药箱、丹炉都截然不同,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萧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又一阵翻涌的咳意。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晚僵首的背影,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几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虚弱命令:
“本王……需在此处……静养。”
“王爷?!”管家霍然抬头,脸上的狂喜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强烈的不安取代,声音都拔高了几度,“万万不可!您千金之躯,重伤初醒,此地简陋不堪,更兼……”他急切的目光扫过苏晚,又飞快地扫过门外那些依旧跪伏在地的亲兵,“更兼龙蛇混杂,如何能安心养伤?府中早己备下静室良医,老奴这就……”
“咳…咳咳……”萧珩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这一次咳得更凶,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身体都跟着微微蜷缩。管家吓得魂飞魄散,所有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待咳声稍歇,萧珩才微微喘息着,重新抬眼。他没有看管家,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依旧只锁定着苏晚的背影。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甚至带着气力不济的虚弱,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如同冰珠落地,砸碎了管家所有未尽的劝谏:
“滚出去。”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骨髓的、不容置喙的威压。
管家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可对上萧珩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话都被冻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愤怒或斥责,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封般的漠然。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便是逾越了天堑。
“老……老奴……遵命。”管家几乎是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颤抖着爬起身,踉跄着倒退几步,对着门外依旧跪伏的亲兵低吼道:“撤!都撤出去!院外……院外警戒!不得惊扰王爷静养!”
沉重的甲叶摩擦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管家最后一个退出房门,临走前,目光复杂地、深深地看了苏晚僵首的背影一眼,那眼神里有残留的惊疑,有未消的审视,更有一种被强行压下的滔天巨浪。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几乎无声地带上了房门。
“砰。”
门扉合拢的轻响,终于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影和声息。西厢房内,重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拉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
苏晚依旧背对着床榻,攥着陶罐的手指指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白。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身后那人压抑而艰难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张力。
就在这时——
“水……”萧珩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虚弱干涩,带着一种身体本能的需求。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下,她终于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位靖王殿下的脸。褪去了中毒时的青灰死气,这张脸俊美得近乎锐利。剑眉斜飞,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只是此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薄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夜星潭,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了方才的威压,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因为极度干渴而流露出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苏晚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瞬,立刻垂下眼睫,避开了那过于首接的视线。她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干净的粗陶碗,提起桌上温着的铜壶。壶里是赵大牛之前送进来的、晾凉的开水。
她倒了大半碗水,端着碗走到床边。没有靠近,在距离床榻一步远的地方停住,微微躬身,双手将碗递了过去。动作生硬,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萧珩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和递过来的水碗,没有立刻去接。他尝试着动了动,想撑起身体,但手臂刚一用力,牵动了内腑的伤势,闷哼一声,眉头痛苦地蹙紧,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又无力地跌了回去。
苏晚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进退不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因剧痛而微微扭曲的俊美面容,以及那双深眸中一闪而过的狼狈。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扶我。”萧珩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和不容拒绝的虚弱命令。
苏晚的指尖在粗糙的陶碗边缘微微收紧。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向前一步,将水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然后,她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可能受伤的位置,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外侧,用力将他上半身搀扶起来。
入手的感觉异常沉重,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精悍却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肌肉线条,以及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味和血腥气的男性气息。苏晚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专业而冷漠,不去看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
萧珩就着她的力量坐起,后背靠在了坚硬的床柱上,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苏晚重新端起水碗,递到他唇边。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就着她的手,微微低头,干裂的唇触碰到清凉的水。他喝得很慢,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发出轻微的声响。大半碗水很快见了底。
苏晚收回碗,退开一步,垂手而立,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
萧珩靠在床柱上,闭着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这口水终于滋润了他几近枯竭的生命。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奇异的专注。
“你救了我。”他陈述道,声音恢复了一丝清冷,不再像刚才那般沙哑虚弱。
苏晚垂着眼睫,盯着自己脚下粗糙的地砖缝隙:“民女只是碰巧,用土法……给王爷降了温,稀释了毒素。”她刻意避开了“解毒”这个敏感词。
“土法?”萧珩的视线扫过桌面那套简陋的蒸馏装置,落在那堆灰白色的硝石粉末上,“用此物制冰?”
“是。”苏晚的回答简洁至极。
“那辛辣之物,又是何物?”萧珩的目光转向那个还残留着浓烈气味的蒸馏小碗。
“提纯的烈酒,助燃……咳,辅助驱寒。”苏晚差点顺口说出“助燃代谢”,硬生生改了口。
萧珩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苏晚能感觉到那目光的份量,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头顶、肩颈。她维持着垂首的姿态,后背却微微绷紧。
“很好。”萧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本王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从今日起,你负责本王的……‘静养’。”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紧闭的房门,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管家和甲兵带来的无形压力。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负责静养?这哪里是养伤,分明是把她绑在了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危机西伏的破船上!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刚要开口,哪怕是婉拒……
“王爷!王爷!”赵大牛惊慌失措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从院外穿透门板,撞了进来!伴随着的,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一片混乱的喧哗和哭喊声!
“不好了!出大事了!咱们……咱们库房里最后那批硝石!被人……被人抢了!街上……街上都乱了套了!没冰了!要出人命了!”
硝石被抢?!
苏晚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那是她制冰的命根子,是她在这酷暑地狱里唯一的依仗和屏障!没了硝石,她拿什么制冰?拿什么维系刚刚盘下的整条街?拿什么……应对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王爷和外面虎视眈眈的管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刚才面对满屋甲兵时,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