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死一样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油罐碎片里残余的灯油还在滋滋地响,冒出最后几缕焦臭的黑烟,像垂死挣扎的鬼魂。那股阴冷腥臊的气息淡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散去,如同看不见的蛛网,黏在皮肤上,钻进肺里。
徐阿婆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枯槁的手背抹去嘴角那点发黑的血迹。她浑浊的目光,先落在桌上那颗布满蛛网状焦黑裂纹、死气沉沉的玉珠上,停留片刻,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寒冰。然后,那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地上蜷缩着的王卫红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悲悯。
“还…还活着吗?”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刚才抓住燃烧油罐的滚烫感和王卫红腿上那非人的冰凉滑腻感,在指尖交替刺激着神经。
徐阿婆没说话,只是蹒跚地挪到王卫红身边。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拨开王卫红汗湿粘在颈侧的发丝。
那片指甲盖大小、湿漉漉闪着幽光的青鳞,赫然就在耳根下方!它像一枚邪恶的印章,牢牢嵌在王卫红年轻光洁的皮肤上。颜色似乎比之前黯淡了一点,边缘那种令人心悸的感也减弱了些,不再像刚钻出来时那样仿佛带着粘液。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令人绝望的宣告。
徐阿婆的手指悬在青鳞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没有触碰。她转而探了探王卫红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王卫红的瞳孔涣散,眼白上布满了细密的血丝,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
“一口气吊着…没死透。”徐阿婆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那东西…被阳火和生气冲了一下,缩回去了…但没走。”
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裤裆湿了一大片的李铁柱,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丫头,不能留这儿了。那珠子…也得挪走!这地方沾了邪气,待久了,活人都得被熬干!”
“挪…挪哪儿去?”李铁柱仿佛被这句话惊醒,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点,又因为腿软差点摔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送…送公社卫生所?”
“卫生所?”徐阿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浓讥诮的冷哼,“那赤脚二把刀?他治得了这个?老周咋死的,忘了?”她浑浊的老眼刀子似的剜了李铁柱一下,“送那儿去,这丫头活不过三天!还得连累旁人!”
李铁柱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去我那破屋。”徐阿婆不容置疑地说,她吃力地弯下腰,试图去搀扶昏迷的王卫红,“地方是破了点,但门楣上贴着老符,灶膛里埋着镇物,多少能顶一阵子…柱子!别装死!搭把手!把她抬过去!”
李铁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哆嗦着站起来,眼神依旧涣散,动作僵硬得像木头人。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笨拙而畏缩,磨蹭着挪过来,和我一左一右,极其别扭地架起王卫红绵软无力的身体。
入手的感觉冰凉僵硬,像抬着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木头。她脖子歪着,那片青鳞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着光,刺得人眼睛疼。李铁柱根本不敢看,头扭向一边,牙齿咯咯作响。
徐阿婆走在前面,佝偻的身影在仓库门口投下扭曲的影子。她先小心翼翼地用那块脏兮兮的蓝布,把桌上那颗布满裂纹、死气沉沉的玉珠包了好几层,动作快得像怕被烫着,然后才颤巍巍地推开门。
夜风呜咽着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仓库里浓重的焦糊味和腥臊气,却吹不散心头沉甸甸的恐惧。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偶尔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衬得这夜死寂得瘆人。
我们像一群抬着棺材的盗墓贼,在漆黑的村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王卫红冰冷的身体在我们中间晃荡,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头一紧,生怕那片青鳞下又有什么东西蠕动起来。李铁柱更是魂不守舍,好几次差点被土坷垃绊倒。
徐阿婆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像个蹲在黑暗里的怪物。低矮的门楣上,果然贴着几张褪色发黄、画着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的纸片,在夜风中簌簌抖动。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香灰和某种陈年腐朽的怪味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更黑,只有土灶膛里残余的一点暗红火星,勉强勾勒出屋内堆满杂物的轮廓。
“放炕上。”徐阿婆指着土炕唯一还算干净的一角。
我和李铁柱几乎是逃也似的把王卫红放上去。李铁柱立刻缩到墙角,背对着炕,抱着头蹲下,身体蜷成一团,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濒临崩溃的恐惧。
徐阿婆没理他。她把那个层层包裹的玉珠放在屋子正中的破木桌上——那桌子油腻发黑,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然后,她像个陀螺一样忙碌起来。
她摸索着点亮了一盏小得可怜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昏黄的光晕下,她翻箱倒柜,从墙角的破瓦罐里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像是陈年的糯米灰),又从挂在房梁上的一个黑乎乎的布包里掏出几根干枯发黑、形状扭曲的根茎和几片干瘪的虫壳。她甚至从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盒里,珍重地取出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那气味极其辛辣刺鼻,像凝固的血混着硫磺。
她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又从水缸舀了半碗浑浊的水。她枯瘦的手指首接伸进碗里,用力地搅拌、揉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是在念咒,又像是在祈祷。那碗里的混合物很快变成一团粘稠、散发着刺鼻腥气的灰黑色泥浆。
做完这些,她端着碗走到炕边,示意我帮忙。她用一根粗糙的木片,小心地挑起一点那腥臭的泥浆,极其仔细地、厚厚地涂抹在王卫红耳后那片青鳞上,以及周围发青发硬的皮肤上。
泥浆接触到皮肤时,昏迷中的王卫红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那片青鳞似乎也微微缩了一下,边缘的幽光更加黯淡了。
“只能压着…暂时封住…”徐阿婆的声音疲惫至极,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这邪气太凶…沾了人血生气,就像跗骨之蛆…光靠这点东西,拔不掉根…”
她放下碗,又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包着玉珠的蓝布包。她没有打开,只是用沾着泥浆的手指,在布包外面飞快地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那符号一画完,布包里似乎传出一声极其微弱、充满怨毒的嘶鸣,随即又沉寂下去。
“这珠子…是祸根…”徐阿婆捧着布包,走到墙角一个积满灰尘、早己废弃不用的石磨盘前。她吃力地推开磨盘上半扇沉重的石磨,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散发着土腥气的浅坑。“得埋起来…用生气最旺的阳土镇着…还得是磨盘压顶…断它的路…”
她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放进浅坑,又亲手把石磨推回原位。沉重的石磨落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徐阿婆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扶着炕沿大口喘息。昏黄的灯火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忧虑刻在每一条皱纹里。
“阿婆…卫红她…能好吗?”我看着炕上如同死去般的王卫红,那片被灰黑泥浆覆盖的青鳞像一个丑陋的疮疤,声音发涩。
徐阿婆沉默了很久。灶膛里那点暗红的火星跳跃了一下,映在她浑浊的眼底。
“看命…”她最终吐出两个字,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也看…那东西…有多想要这副年轻的壳…”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
“天快亮了…”她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天亮前…最阴…都…警醒着点…”
角落里,李铁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屋外,风声似乎更紧了,刮过老槐树枯干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炕上,王卫红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涂抹着灰黑泥浆的颈侧,那片被覆盖的青鳞边缘,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青气,在泥浆的缝隙里,若有若无地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