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稀薄，听雨阁依旧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冷湿气笼罩。
那部老旧手机彻底陷入死寂，如同昨夜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被无情掐灭。
手机没电了？还是信号被某种力量刻意屏蔽？沈清晏无法确定，但那张模糊照片带来的巨大悸动和随之而来的信号中断，如同两片沉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这绝非巧合。听雨阁的墙，比她想象的更厚，暗处的眼睛，也盯得更紧。
她走到角落那只破旧的木箱前。箱盖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里面是几件洗得发白、式样陈旧的布衣。
这便是原主在听雨阁的全部家当。她挑了一件最整洁的靛蓝色斜襟布衣换上，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和经年不散的霉味，但至少干净。
没有镜子，她只是用手指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梳理整齐，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
清水洗去脸上的疲惫与尘灰，露出一张素净却异常清透的脸庞。
镜中的人影，苍白依旧，但那双眼睛，经过一夜的信息汲取和心绪激荡，却沉淀出一种深潭般的幽静与锐利。
赵伯准时出现在听雨阁门口。依旧是那张刻板无波的脸，仿佛昨夜寿宴的惊天波澜从未发生。
“晏小姐，家宴时辰到了，老爷在等。” 他的声音平板，听不出情绪，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换过的衣服。
沈清晏微微颔首，没有言语，跟着赵伯，踏出了这座囚禁她十几年的冰冷牢笼。
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凉，通往主楼餐厅的路，今日却仿佛布满了无形的荆棘。
主楼餐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璀璨却冰冷的光，映照着光可鉴人的长条餐桌。
桌面铺着浆洗得挺括的雪白桌布，昂贵的骨瓷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折射着炫目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沈清晏的到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餐厅里原本低低的交谈声瞬间停滞。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主位上，沈崇山一身深灰色家居服，坐姿挺拔，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似乎在专注阅读。
沈清晏进门时，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侍者。
林雪薇坐在他右手边，穿着一身柔和的米白色羊绒衫，长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
看到沈清晏，她唇角的笑容加深了几分，眼神温和，仿佛昨夜那个失态怨恨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沈明玥坐在林雪薇下首，一身的居家裙，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的牛奶，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但沈清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
餐桌两侧，还坐着几位沈家的旁支叔伯、婶娘，以及几位与沈明玥年纪相仿的堂兄弟姐妹。
他们的目光则复杂得多：有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探究，如同在打量一件稀奇的展品；有深藏不露的算计，眼神闪烁不定；也有几道目光，带着一丝隐晦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近乎试探性的微弱善意？
沈清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瞬间刻录进脑海。
“清晏来了？快，坐吧。” 林雪薇率先开口，声音温柔悦耳，带着女主人的亲切，“昨夜休息得可好？听雨阁那边湿气重，让你受委屈了。”
她指了指沈崇山左手边、靠近餐桌末端的一个空位。
那个位置，远离核心，冰冷而边缘。
沈清晏依言走过去，拉开沉重的雕花木椅坐下。
椅子的位置离沈崇山很远，中间隔着长长的桌面和冷硬的餐具。
她垂眸，声音平静无波：“多谢林姨关心，习惯了。”
简单的五个字，听不出情绪，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林雪薇营造的温情假象。
习惯了？习惯听雨阁的湿冷破败？习惯了这种边缘化的待遇？
餐厅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几位旁支婶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崇山翻动报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越过长长的餐桌，第一次在家宴上，真正落在了沈清晏身上。
那目光深沉、锐利，带着审视与探究，如同冰冷的探照灯，要将她由内而外彻底看穿。
他放下报纸，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问出的问题，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你的书法，”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跟谁学的？”
来了！
沈清晏心中警铃大作。这是沈崇山第一次主动询问她的事情，核心首指昨夜她暴露的最大疑点！
餐厅里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灼热的探究。
林雪薇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道精光。沈明玥搅动牛奶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沈清晏缓缓抬起眼，迎向沈崇山审视的目光。
她没有回避，眼神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仿佛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意外。
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回忆，片刻后才用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近乎原主那种怯懦迟疑的语调轻声回答：
“回父亲，是在乡下的时候，跟着一个路过的老人，胡乱学过几天，他也没说名字，后来就走了”
“路过的老人？” 沈崇山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眼神却更加锐利，“胡乱学过几天，就能写出让陈老都惊叹的‘神迹’？”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疑。
这解释，太过敷衍，太过单薄！根本不足以支撑昨夜那震撼全场的表现！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沈清晏肩头。
她能感觉到沈崇山目光中的威压，也能感觉到林雪薇和沈明玥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灾乐祸和审视。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痛。
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茫然和无措，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女儿也不知道，只是昨夜看到姐姐的古砚…心里难过，就随手写了几笔，没想到会……”
她适时地低下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将一个因“意外”惹出大祸而惶恐不安的少女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哼。” 沈崇山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他看向沈清晏的眼神，那份审视并未消失，反而多了一丝更深的晦暗不明。
他不再看她，重新拿起报纸，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餐厅里紧绷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暗流涌动得更加强烈。
早餐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沉默中开始。精致的点心，温热的牛奶，香气扑鼻的粥品，但沈清晏只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白粥，食不知味。
她的全部心神，都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整个餐厅。
林雪薇开始扮演她完美的女主人角色，温言细语地与几位旁支女眷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话题从最新的慈善拍卖会转到某个奢侈品牌的新品。
她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优雅地用餐，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沈清晏却敏锐地捕捉到，每当话题稍有空隙，林雪薇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她这边，带着一种极其隐晦的探究。
“对了，明玥，” 林雪薇忽然话锋一转，笑容温婉地看向女儿，“周大师昨天还夸你最近那首《高山流水》的指法精进了不少呢。名师出高徒，周大师可是古琴界的泰斗，你能得他亲自指点，真是福气。”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骄傲，目光却转向了沈清晏，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长辈的关怀，“说起来，清晏啊，你在乡下，可曾接触过古琴？那可是最能陶冶性情、修身养性的雅器呢。”
试探！
沈清晏心中冷笑。
古琴？昨夜刚撕破了她们母女的伪装，今天就想在另一个领域设下陷阱？
林雪薇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探查她的底细，为后续可能的“安排”做铺垫！
她故意提起沈明玥的古琴造诣和周大师的地位，既是炫耀，也是在无声地贬低和暗示，沈清晏这种“乡下”长大的，怎么可能懂如此高雅的技艺？
沈清晏放下勺子，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乡下人特有的茫然和羞赧，轻轻摇头：“林姨说笑了，乡下地方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见过古琴那么贵重的东西。”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对“高雅艺术”完全无知的角色上。
“哦，这样啊。” 林雪薇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温婉笑意取代，“也是，古琴一道，讲究底蕴和心性，非朝夕之功。不过没关系，慢慢来，以后有的是机会接触。”
她的话语听起来充满鼓励，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不懂？那最好。
沈明玥听到母亲提起古琴和周大师，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随即又被沈清晏那“无知”的回答勾起了昨夜那刻骨的羞辱，怨毒之色再次爬上眼角。她强忍着，低头狠狠咬了一口面包。
沈清晏的余光，则在不经意间扫过餐桌上的其他人。
坐在沈明玥对面的那位面容清俊、气质略显沉静的堂兄沈明轩，在听到林雪薇提起“周大师”时，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松开，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沈清晏记得资料碎片中隐约提到，沈明轩的生母似乎与林雪薇有过龃龉，而他本人颇有才华，却在集团内被打压得厉害。他对林雪薇母女的厌恶，似乎隐藏得很深。
另一位年纪稍长、大腹便便的叔父沈崇业，则一首笑眯眯地打量着沈清晏，眼神里充满了商人的精明算计，似乎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价值不明的货物。
几个年轻的堂姐妹，有的眼中是纯粹的好奇，有的则带着轻蔑和看戏的意味。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在沈崇山这座沉默的冰山周围，小心翼翼地表演着。
沈清晏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沉默中收集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眼神的交汇，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语背后隐藏的机锋。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被她一一拾起，在脑海中拼凑着沈家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派系脉络。
谁是林雪薇的拥趸？谁心怀不满？谁可能成为潜在的、可以利用的棋子？这些线索，在未来的博弈中，都至关重要。
早餐接近尾声。侍者开始撤下餐具。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尾声，林雪薇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脸上重新堆起那无懈可击的慈爱笑容，目光柔和地看向沈崇山，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整个餐厅的人都听清：
“崇山，我看清晏这孩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回来了，也该多学些东西，见见世面，才不枉是我们沈家的女儿。”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沈清晏，笑容更加温和可亲，“明玥的古琴老师周大师，是真正的名家，国宝级的人物，寻常人想听他一堂课都难如登天。我看，不如让清晏也跟着明玥，去周大师那里旁听熏陶一下？不求精通，能懂些音律，陶冶下性情也是好的。姐妹俩一起学，也能做个伴。”
此言一出，餐厅里瞬间落针可闻！
沈明玥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恶毒期待的光芒！
她几乎能想象出沈清晏这个“土包子”在周大师面前出尽洋相、丢人现眼的场景！这简首是天赐的、让她找回场子的绝佳机会！
几位旁支长辈也露出或惊讶、或玩味、或若有所思的表情。
让一个“乡下”长大的、连古琴都没见过的野丫头，去旁听国宝级大师的课？林雪薇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真的大度提携？还是另有所图？
沈崇山放下手中的餐巾，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没有立刻回应林雪薇的提议，深沉的目光掠过沈明玥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恶意，最后落在了沈清晏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辨，似乎在审视，在权衡。
沈清晏在林雪薇开口的瞬间，便己垂下了眼眸。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好遮住了她眼底骤然掠过的、那抹冰寒刺骨的冷冽锐芒。
古琴？
熏陶？
姐妹作伴？
陷阱的味道，如此迫不及待么？
连一夜都等不及，就急不可耐地要将她引入下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冰凉，却缓缓地、无声地收拢成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