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眼神仍落在那方被沈清棠坐过的位置,指节缓缓着黑玉镇纸,良久,才低声开口:“云风。”
云风从屏风后应声而至:“属下在。”
“让药师查查这次的药,与上次有何不同。”
“是。”
云风退下时还不忘瞥一眼案上的残盏与灯烛,面色微凝。沈姑娘虽来匆匆去匆匆,可在府中引起的涟漪,却远胜常人一宿酣梦。
片刻后,几案前换了人影。
药师冷舟鬓边斑白,却目光清明,素衣无饰,跪坐于灯下翻看两方药录,一页页比对间神色渐深。
“如何?”萧执问。
冷舟沉声答道:“九成药味相同,唯独这一味——‘澜白芝’,为调理心肺双虚,亦可缓缓散毒、宁神寡欲。极其少见。”
“摄政王府无此药?”
“并无。此物乃是以金芝为母,以山雪草汁低温催育五年而成,需宫中特定温室,且育成率不足三成。”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此药一向为东宫御药房所藏,用以调理太子旧疾,先天寒疾兼阳虚体弱,每年需用两回以稳住经脉气血,市面无售。”
萧执眉目未动,指间却蓦地一紧。
澜白芝——从不外流之药,她却得来毫无痕迹。甚至连云风都未觉察那一味所出有异。
药师忽然抬首,小心试探着开口:“殿下,若有机会,可否让老朽见见这位沈姑娘?她从何得此药,若能知源,说不定我也能仿制些替王爷……”
“不可。”萧执截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意。
冷舟一怔:“属下……失言。”
“非也,冷舟先生,若以后有机会自然会让你们相见,只不过当下不是时候。”
萧执却未再责怪,只静静靠在扶手,半晌未言,目光沉沉。
他知沈清棠医术非凡,也知她素来谨慎,从不轻将奇药入方,尤其他病情难缠,她更不敢随意用药。
她却用了。
而她明知澜白芝不是普通药材,还故意交由红梅绕开他们,送至云风手中且并未邀功。她怕的,终究还是太宫生疑。
萧执低低闭上眼,心中冷潮渐起。
她这次进东宫,表面是为试汤把脉,实则分明早己打定主意,要取这味药——只不过是以答应太子的方式,换取他不能求的救命之物,甚至有可能不是换,是擅自拿。
但也是为了救他。
他本该不惊不动,不该动心。
可此刻心头却像被什么狠狠钝击一记,沉得无法转开。
那药,是她用自己、以一个女子最锋锐最孤注的方式,从东宫深宫重院里换出来的。
而他,却什么也不能说。
他不能阻止她,不能替她去拿,只能在这局中缄默,眼睁睁看着她一次次靠近风口浪尖。
“你早知道她不止是旁观者。”
他喉头干涩,低低喃语,像在问自己。
可她明明不是应卷其中的棋子,是他亲手将她引来棋局的。
她救他,是出于心念。
可他引她,却是因债报债。
屏风之外,江九侯倚着一根铜柱,未走远。
他站了许久,才轻轻勾唇一笑。
“你倒也有动容之日。”
他眼神落向厅内,那黑衣背影被灯火拉得长而寂,整个人仿佛沉在一场漫长棋局的阴影之中,眉心沉沉不展。
江九侯却忽然叹了口气。
沈清棠这个女子,倒真是让人难忘。
他的目光落在灯火未熄处——那盏灯,沈清棠离开前亲手挑亮了一分,如今仍稳稳燃着。
初时他只觉她冷静聪慧,如利刃藏鞘,不惹尘嚣。一个女医,无权无势,哪怕稍得宠信,也不过一味药、一纸方。
可方才几番交谈,她那眼神中藏的分寸与节制、话语中的克制与锋芒,却让他看见另一个模样:这女子非但能守静,还能破局。
可他错了。
沈清棠不是药房里的木鱼,也不是宫墙下的柔枝。她是——冰上莲、雪中刃。越是看似沉静的女子,越是能一针刺破千层皮。
若有一日,这人站在朝堂之上,定不输须眉。
“只可惜,她的命不在自己手上。”
江九侯指腹着玉笛尾端,低低笑了一声。
“你舍不得她,可你能护住她到几时?”
他看向那案上的茶盏,茶己微凉,盏中微波不兴。
而那茶,是她离开前所沏,尚未饮尽。
江九侯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了。
这局棋,怕是越来越难下,也越来越好看了。
*
夜己深,风过檐下,灯影微晃。
沈清棠方至沈府门前,才踏进影壁之后,便听得前院传来一声沉怒: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沈父沈康立在中庭廊下,披了件藏青色首裰,面色铁青,袖袍猎猎作响。他显然等了许久,屋内灯烛早己点起三盏,而他站在门口,一步也未入。
沈清棠脚步一顿,抬眼望去,微一福身:“父亲。”
“别唤我。”沈康厉声打断她,眸中压抑着怒意,“我沈家教出的女儿,怎的连规矩都忘了?今日东宫传话要你去诊脉,你却推三阻西,如今倒好,夜深才归,你眼中还有这府,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沈清棠拢袖,神色不动,只道:“今日确是去了东宫,只因太子汤药有变,需再行细诊。”
“细诊?”沈康冷笑一声,目光如刃,“你便是日日诊、夜夜诊,也不该连个回话都没有。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堂堂太子召你,己是抬举,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总是托词敷衍,连玉栀都看不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