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王城乍晴。
一夜东风尽扫雾色,初阳跃出宫阙,将琉璃瓦脊照得金光隐现。市井间渐起人声,坊间茶肆酒馆开张的木牌声、巷尾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撕破夜的寂静,叫醒沉睡一夜的王城。
沈清棠醒来时,案前的竹卷己散落满地,指尖仍残着未干的淡墨痕。她缓缓起身,素手抚额,眉间凝着未尽的疲意,又转而轻触案上的铜钱,唇边浮出一抹意有所指的冷意。
“是时候了。”
她唤来红梅,沐罢晨光后换了素雅医袍,薄青色衣角绣了暗纹兰草,整个人清清淡淡,一如初春山水。
“红梅,吩咐备车,我要去见谢明霁。”
红梅虽不明其意,然见她神色沉稳坚决,便也不敢多问,唯有应声去备。
不多时,马车缓缓驶出沈府,穿过街巷。晨光斜照,瓦檐上残露未干,风里裹着隐约梅香与熬药草香。沈清棠撩开车帘,远远望见翰林院那朱墙高门,眼底微起波澜。
今生因果己然不同,前尘未泯,她该如何将线索递出,既不引人疑心,又能让燕无归借此探出背后暗线?
车未至,便见院门前一人青衫而立,身影瘦削,静如山石。
正是谢明霁。
他今日衣着素净,淡墨色长衫随风微扬,腰间悬一枚温润白玉简,神色温雅中透着几分倦意,眉宇虽清隽,却不张扬,立在人来人往中,自成一派清贵疏朗之气。
沈清棠下车,拂衣施礼:“明霁兄。”
谢明霁见她,眼中笑意浅淡,抬手微示意:“小十七。”
两人并肩而行,避开来往官员,入了侧巷。
谢明霁低声道:“昨夜你可休息得好?”
沈清棠摇头:“无妨,我心中挂念之事太多,今日本就该见一见她。”
谢明霁闻言微顿,看她一眼,神色柔了几分:“她醒得不久,性子比前世更戒备。我未明言你的身份,自称谢砚,只为不惹她警觉。”
沈清棠点头:“多谢明霁兄。你替我护着她,我知这事难为你。”
谢明霁微微一笑,目光柔和几分,抬手向前引路:“怎又这般客气,随我来罢。”
二人并肩而行,绕过一片幽竹小径。晨光透过竹叶缝隙,落在青石小路上,斑斑驳驳。薄风中带着早春特有的与清冷气息,檐下风铃随风轻响,声音清脆悠远。
院门轻启,偏院内幽静无声。院内修竹绕廊,檐下悬着素色幔帐,风吹起时,恍若山水间隐隐薄雾。
沈清棠今晨一改素淡医袍,换了件月白色暗花织锦衫,衣袂微阔,腰间用一缕银线细绳收束,简洁中自有雅韵。
发髻松而不乱,用同色发带束起几缕碎发,朱砂痣映着晨光,点在眉心,愈显出尘清艳。
谢明霁微顿,看她眼中闪过一抹浅笑,语气也带了分随意:“小十七这般打扮,倒真像是要赴一场雅集。”
沈清棠抬眸看他,唇角微弯:“你难道不知,我最怕的是不安生的场合,若非见你,怎肯这般。”
二人入得廊下,院中仆从己备好茶盏。清茶温润,茶香淡雅,不夺人气。
谢明霁执壶为她斟茶,道:“偏院中人伤未痊,尚在歇息,你且不急。正好这院中难得清静,不如叙叙旧?”
沈清棠接过茶盏,指尖微暖,轻抿一口,含笑道:“好,谢兄雅意,小妹恭敬不如从命。”
一时廊下风静,帘影微动,晨光在二人面上映出清冷光晕。
谢明霁执壶为沈清棠斟茶,茶水清透,微微泛着浅黄,茶香弥散在这静谧院中。他淡声道:“小十七,可听闻前几日王城出了桩怪事?”
沈清棠接过茶盏,指尖触到盏壁微热,侧眸看他一眼,唇角含笑:“王城之地,腌臜事每日不同,谢兄不妨细说。”
谢明霁抿了口茶,道:“听说是城南一处商贾宅邸——那东街绸缎庄庄主,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费尽心思弄来一方古玉镇纸,打算借此奉上太子殿下以博好感。怎料镇纸到手不过一夜,便叫人给偷了去,连门上的狗都未惊动半声。”
沈清棠眉微挑,垂眸抿茶,淡声笑道:“这等胆色,这等手段,王城中可没几人敢作,敢成。”
谢明霁微一颔首,眼底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据说,那动手之人,便是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寒鸦。”
“寒鸦?”沈清棠听到这名字,轻轻一笑,声若微风拂竹,眉眼间透出几分似真似假的随意。
她垂眸茶盏边沿,淡声道:“昔年家中长辈曾言起此名,说寒鸦行事狠辣诡谲,收钱办事,从不问是非曲首;江湖中人提起此门,无不侧目。只是听说寒鸦首领从未露过真容,世间连其踪迹都难寻半分。”
她语气温缓,眼底却隐隐藏着冷意:“没想到,这等人物竟也会在这王城泥沼中搅上一水。”
院中微风起,竹影婆娑,晨光穿幔而入,映在二人对坐的身影上,淡淡映出两道剪影。
谢明霁缓缓将茶盏搁下,似不经意道:“寒鸦向来神秘莫测,听说近日竟出了叛徒。”
沈清棠静静听着,神色未动,眸中微光微敛,像是被勾起了几分兴趣:“哦?谢兄所言,寒鸦这等谨慎之所,竟也容得出叛徒?”
谢明霁似笑非笑:“江湖之中,有人的地方便有裂隙。据说那叛徒模样寻常,只是左耳有一颗痣,除此再难辨其特。消息走漏后,各大门派皆在暗中窃喜,寒鸦首领不知所踪,寒鸦内部自乱,各方自是乐见。”
沈清棠低眉抚盏,声音温和却带了丝凉意:“江湖之大,世人之心,果真如此。可寒鸦之名既能立足江湖数载,想来那首领绝非易与之辈。”
谢明霁轻轻一笑:“小十七果然慧眼如炬。”
两人话音落在耳中,院内偏廊处,幔帐微动,一道纤影不知何时静立于后。那双本该闭目养伤的眼,己在幔后凝望良久。
燕无归望着那廊下对坐的二人,眸光幽深如潭水,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神情间不知是自嘲还是冷意。她缓缓转身,步履未发一声,唯余素袍拂过廊角轻响。
谢明霁指尖微一顿,视线扫向那处,低声道:“她果真来了。”
沈清棠抬眸,眼底寒意微敛,笑意含而不露:“本就说给她听的。”
晨光静谧,院中风过帘影,竹声如泣如诉。王城春寒,江湖暗潮翻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