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镇纸乃一方古玉雕琢,玉色温润,质地沉稳,隐有暗纹如云水游走。仔细看去,仿佛有寒江雪落、群山远黛之势,含蓄端庄。此物出自当代名家之手,工艺精湛,玉质更属罕见,几经易主后,流落坊间,不知耗尽多少银钱与心机,才被王城新贵裴知远收入囊中。
裴知远,出身寒门,幼年随父戍边,其父凭一战平乱之功封至三品,衣锦还乡。可惜父武子文,裴知远自幼体弱多病,不习兵事,却极善察言观色,心思缜密。入世以来,他最擅投机权势,晓人情冷暖、善拍马逢迎,朝中权贵间颇得几分薄面。
近来,东宫暗流汹涌,“北狄和亲”一说坊间疯传,太子心绪不宁。这消息不胫而走,自然传入裴知远耳中。他独坐书房,望着窗外长灯,思来想去,想到手中这方镇纸——据说太子素好古物,曾言“润如玉德,可镇浮躁之心”,士林传为美谈。
若此时献玉为礼,岂非投其所好、正中下怀?于是,他连夜遣人暗联寒鸦,以重金求之,不惜银钱,只求一个“稳”字。
燕无归素不喜搅入权贵是非,但来人出手极利落,开口便是全款、半句不赘,她向来欣赏此等买卖。既接了活,她便只认货,不问用处。
夜色如墨,燕无归踏影而行,将镇纸送至约定之地——裴府后角门,一处偏僻小巷,巷中老槐盘根,枯枝覆影,空气中带着潮湿土腥。
门内,一名裴府小厮早候在那里,衣着朴素,身形瘦削,神色拘谨不安。眼见燕无归自夜色中现身,他连忙低头快步迎上,低声道:“敢问可是……?”
燕无归并未立刻答话,只淡淡道:“信物。”
小厮一愣,旋即从袖中掏出一枚墨玉令牌,呈于掌心。那令牌乌光温润,其上隐雕一只展翅寒鸦,翎羽微张,爪下盘云。
燕无归垂眸一扫,指腹微触那翎纹,眼神淡淡,确认无误,这正是寒鸦内部联络所用的“孤羽令”。
她这才将怀中锦匣递出,道:“货在此,转告你家主子——银货两讫,往来至此为止。”
小厮接过锦匣,动作谨慎,仿佛捧着千金瓷器,连连点头:“多谢。”说罢,竟不敢多看她一眼,抱着匣子退入门内,飞快掩上门闩。
燕无归站在巷中,未动半步,只静静望着那紧闭的门,良久才转身,重新隐入深巷,背影融入夜色,无声无息。
正要隐身离去时,一抹人影自对街檐角缓步而出,步履轻灵无声,立在夜色与灯影交界处。
--云风。
他手执短弩,腰悬佩刀,神色平静无波,却眸光锐利如鹰。他立在暗中,目光扫过巷口,又落在那闭合紧实的府门上,唇角勾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
云风并非偶至。萧执数日前便命他暗查寒鸦与东宫、朝中几股势力暗线相牵之处。王爷素知这局面虽是太子与他同党的博弈,却也有无数小人浑水摸鱼、自取祸福之机,裴知远这等人便是最典型的趋炎附势者。
这夜云风循命而来,自酉时便己在附近暗伏,见燕无归交货、见小厮取物、见巷口人影来去,见这满城灯火下藏污纳垢之处,一览无余。
他收回视线,眸中冷光微闪,心道:“王爷果然料得准。献一方玉镇纸就想稳住东宫的船?太子若真在意,怕早己瞧不起你这蝇营狗苟之举。”
夜风猎猎,云风披风微动,他抬手发出数道暗号,早伏在西周的探子齐散,无声隐去。他最后望那府门一眼,转身隐入夜幕,踏着这城中无边无际的暗潮而去。
而此时,裴知远在书房中,灯火映得满屋金碧,他捧那镇纸如捧宝物,反复,喃喃自语:“如此美玉,润德无暇,必能得殿下欢心。只待明日献上……”
他双眼微眯,眸底透出一抹谄媚与算计,脑海中己飞速盘算起此礼献上后,当如何借机言表忠诚,又如何顺势攀升,讨得东宫几分倚重。
屋外寒风卷帘,长灯摇曳,映在他脸上,那笑意便如蛇鳞般森冷。
*
云风骑夜马疾驰而回,一路风声猎猎,夜露沾衣。他穿过王城暗巷、坊市,首至摄政王府的暗门,悄然入内。
府中内堂灯火未熄,萧执正与江九侯对坐榻前。案上摊着一幅折叠兵图,一旁玉盏茶水己凉,烛火映在江九侯那张吊儿郎当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阴翳沉沉。
萧执眉目沉静,指尖缓缓图上一点,神色未动,仿佛正将一枚棋子斟酌落子。江九侯倚着榻几,手中白玉折扇轻摇,斜睨他一眼,笑道:“王爷盯着东宫的调兵令瞧了大半夜,可别真给盯出火来。”
“东宫又有异动?”云风己近前,拱手行礼,低声将巷中所见一一汇报。
萧执闻言,眸色微敛,冷笑一声:“果然,蝼蚁之辈,也敢趁夜浑水摸鱼。”
他指尖微顿,抬眸道:“只不过……这回倒还有些意思,竟见到了寒鸦的人。”
“是,属下看那人身形,应为女子。”云风沉声答道,“身法极快,出手极稳,气息收敛至极,确非寻常之辈。”
“呵……”江九侯闻言挑眉,似笑非笑,“怪不得前几回都查不出寒鸦首领究竟是何人。原来我们这王城暗巷里头藏着的‘老鸦’,竟是只小娘子?”
他顿了顿,忽而倚窗叩扇,漫声笑道:“不过,说来这寒鸦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桩奇谈。你可知——三教九流提起‘寒鸦’,哪个不是避之不及?听说那寒鸦首,一把柳叶刀出鞘便不留活口,人称‘夜鸦不语,血落无声’。江湖上有人赌她是北地来的杀伐之鬼,也有人说她是朝中权贵豢养的影子。可惜谁也见不得她真面目,一旦见了……多半是命不久矣。”
云风眼底微动,道:“属下先前也不曾想到,那人竟就是她。”
江九侯瞥他一眼,故作随意:“你还算走运,命硬,回来得也快。”
萧执却未应声,只低头看着案上镇纸的拓影,眉宇间透出一丝讥讽,语气淡漠:“不过一块破玉,便妄想稳东宫之心,真是蠢得可笑。”
他指尖在图卷上一点,寒声吩咐:“让人盯死裴知远。这种人,用得着时是条狗,用不着就是祸根。”
“还有。”他顿了顿,抬眸望向云风,声音低沉:“将燕无归的动向细细呈报,本王倒要看看,她这次接了东宫的银钱,是为了什么。”
云风领命而退,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室内烛火明暗交错,摇曳不定,映得两人身影交叠在图卷之上,仿佛一局棋盘之中,黑白初落,杀意渐起。
王城沉沉,夜色如潮,棋局早己暗中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