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另一隅。
醉仙楼,午后微光正暖。
檐角垂下的珠帘被微风轻轻拂起,折射阳光,映出细碎金光。楼内茶烟缭绕,街巷的喧嚣被隔在窗外,只余静雅清音。
江九侯懒散斜倚在楼上靠窗的位置,白玉折扇于指间缓缓摇着。看似漫不经心,眼底却透出一抹锋芒未敛的清锐。
他将茶盏在指间轻旋,茶汤浅浅泛起涟漪,香气氤氲。他目光游移,透过窗棂望向街市人群,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这几日,江九侯依萧执之意,以醉仙楼为据点,有序地放出几条“流言”。
他一早安排了楼里机灵的杂役混入各家酒肆,装作酒后吐实般悄悄低语:“听说了吗?北狄使节己秘密入京,太子殿下还几次亲自接见。”
随后,他亲自写了几封信送往城南两家绸缎庄,请了女掌柜来楼上喝茶。酒过三巡,一名“过路商贩”不动声色地凑过来,低声提起:“那北狄使节,最近落脚城外驿馆,太子可是给了厚礼。”
甚至连城东赌坊也早早安排妥当,数名探子装作赌徒间打趣:“这回要是太子真联了北狄铁骑,说不定哪日就登基了——我都想押一把他夺位时辰。”
这三路风声就如落水投石,圈圈涟漪迅速扩散,从市井巷陌,蔓延到士林勋贵耳中。
江九侯闲闲地望着楼下人来人往,心中却盘点得极清:“第一拨风是虚,第二拨加细节,第三拨带态度……接下来,轮到东宫坐不住了。”
他轻哼一声,自言自语:“萧景琰啊萧景琰,你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可京中人心,哪由得你画地为牢?”
楼梯忽然响起一声轻踏。
萧执自珠帘后缓步而入,玄衣无声,神色冷峻,眼中一如既往的沉静如夜。
江九侯抬眼望他,笑意悠然地合起扇子:“哟,稀客。王爷今儿不在宫里跟那群老狐狸斗智斗勇,怎么倒光顾我这破楼了?”
萧执在他对面坐下,指尖落在茶盏边沿,淡淡道:“这茶谁沏的?”
江九侯扬眉一挑,状似嫌弃:“你该不会是来查我楼里茶艺的吧?我吩咐的是最好的姑娘沏的——水是城西早汲的井水,茶是今年春头刚上的明前龙井。”
萧执不语,低头看着茶中叶片沉浮,指腹缓缓瓷沿,声音却骤然一冷:“你安排的人都就位了?”
江九侯收了懒意,微一颔首:“放心,酒楼、绸缎庄、赌坊三路我都看过一遍,放话干净利落。今早东宫那边,密探果然探出动静了,太子府己派人往驿馆探信。”
萧执眸色深沉,望着窗外的光影:“萧景琰这人,心太急。风声初起,他便急着落子。”
江九侯撑着下巴,慢悠悠叹了声:“王爷啊,你总说他急,可我看你心里急的……怕是另有其人。”
萧执眸光一敛,冷冷瞥了他一眼:“少说废话。”
江九侯笑得更像是捉住了他的尾巴,扇子轻敲掌心:“上次在王府后院你那眼神,哎,我瞧着不像是在看仇敌。你冷心冷情这些年,怎的就栽在人姑娘手上了?我可提醒你,真心若喂了狗,别来我这喝闷酒。”
萧执不应,只抬眼,望向窗外那重重宫阙,指尖轻轻点了点茶盏边缘。
心头一句话,却始终未出口:
萧景琰,你急着联北狄,到底是怕我挡你路,还是怕自己真露了底?
他脑海中闪过昨夜刚翻的密报:
——东宫近日暗调北苑数十名暗卫,行迹不明;
——军部后营新增一批“特调兵籍”,属下翻查后发现西北五城调令上有两道署令,字迹不同,一手极像北狄旧将的文牍。
他低声自语,唇角无声一动:
“这局,终于要开盘了。”
楼下,茶肆小二正与赌坊耳探擦肩,一声低笑:“北狄真进京的话,咱这赌坊得改个盘口。”
风起珠帘,茶香渐凉。
萧执缓缓收回视线,起身拂袖:“再盯紧东宫,任何风声,立刻汇报。”
江九侯懒洋洋起身相送,含笑低语:“王爷放心,小爷我陪你把这好戏看到底。”
珠帘微颤,阳光刺破雾气,投下淡淡影子。
*
坐在醉仙楼二楼的窗棂之内,棋局初起,诸子待落。
窗外风卷珠帘,茶香己凉。
萧执指腹轻敲桌面,掌心那一点余温渐渐散尽,沉入骨血。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王城一隅,街巷仍如常喧嚣,人声鼎沸。风吹过耳廓,隐隐可听孩童叫卖,车轮滚动,甚至远处一声狗吠。
太平盛世的模样,仿佛真实的。
可他心知,这城底下埋着的,是血,是骨,是过往十年间无数人挣扎不得的沉痛与撕裂。
他从未真正属于这座城。
当所有人都开始称他为“摄政王”的那一刻,他是惊讶的。
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大概只会死在那片地牢的冰石上,或某一夜毒发,血从喉口溢尽;却没想到,那一纸诏书,竟真的能将他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赋予他一个新名字,一个身份,一把剑,甚至是一点点迟来的“尊重”。
可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明白,这天下赠予他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让他安生。
他是恨的。
他恨这宫城之中那么多人,哪怕一眼都没认出他的人影,也没人曾问过一句,先帝的那个“失踪”的孩子,究竟去了何方。
那么多年,谁来找过他?
谁来问过一句:你还活着吗。
他想过怜惜,曾经。
在被接入宫的最初几夜里,他见过先帝夜不能寐地翻过旧籍,见过那年老宫人伏在殿外悄然垂泪。他也想过,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仍有人记得他,仍有人心存悔意。
可后来,他明白了。
这座宫城,是吞人心的炉。
被推到这个高位上的人,哪怕手里没沾血,也早己被无数的意图和算计洗得面目全非。
他不是怕。
他从小见过太多人的死亡:有被剐刑吊死的,有吃了毒药还被捂着嘴不许哭的,有活着时眼神里一丝丝光也没剩的。
他不怕死。
他只是不想让冤屈的人活得像他一样,像一具丧尸走肉。
若他能有一点力量,便要替那些被吞没之人讨回一点光。
那是他愿意留在这权力泥沼的真正理由。
而如今,这场局终于开了。
太子府藏不住的破绽、朝中那一丝丝风向的变化、还有京中底层百姓言语中被悄然点起的火苗,他都己安排妥当。
他放线,钓鱼,等着萧景琰按捺不住,再走出他最焦急、最暴露的一步。
可在这刀锋之上,他心头仍有一个名字绕不过去——
沈清棠。
他想,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念慈堂的局设得极妙,朝不闻、巷不察,却正中民心要害。她无权且无势,却能凭一纸诊方收拢人心。
一个被废过婚、养在深宅的沈家大小姐,怎么忽然间成了如此手段极深、冷静狠决之人?
她为何那么憎恨太子?
那日她在昏灯之下与他交谈,字字克制,却句句如钩。他回府之后细细思量,始终找不到她恨太子的缘由,甚至连牵丝攀藤的旁枝也没有。
她出身沈家,而沈家看似始终忠顺,太子对其并无打压,也未有恩怨旧事。
可她眼中的恨意,不似做戏。
他查过许多她的旧闻,旧年谣言中那个“病弱不出的闺中小姐”,与他如今所见之人,全然不同。
这不是一种转变。
这是更换。
他怀疑过。
她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还是说被换过了魂魄?是不是,那个深宅中的沈家女,己在某个夜里悄然死去,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沈清棠”,
可他不信鬼神。
他只信人心、信推演、信一环扣一环的谋局。
若她真是换了人,那她藏得极深;若不是,那她便是这世间极罕见的——沉而不发,却一朝惊起的毒蛇。
这让他很感兴趣。
不是警惕,也不是厌恶,而是那种在风雪多年之后,第一次在泥地里望见一株异花开放的惊异与欣赏。
若她能走出这一步,他不介意放她一马。
但前提是——她得走得出来。
这一盘棋,不是随便哪一枚子,都能活着落到最后的。
他目光落回茶盏。
那浮在水面的茶叶,早己沉底,化作一圈深棕的涟漪,像是血,像是夜,像是这个世道,所有被人活活吞下的秘密。
他不动声色,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风卷珠帘,香冷人静。
他己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回家吃饭”,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