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军?”蒙武喘着粗气,惊疑不定地看着身后停止追击、正在缓缓后撤的赵军。
王翦猛地一激灵,从巨大的惊骇和茫然中清醒过来。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开始后退的赵军洪流,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深深的、刻骨的忌惮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屈辱。
赵迁……李牧……他们为何收兵?是力竭?是陷阱?还是……有更大的图谋?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电闪而过,但此刻,任何思考都是奢侈!
逃!只有逃回高唐城,才有一线生机!
“走!”
王翦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
“不要回头!回高唐!”
他猛地一夹马腹,不顾座下战马己近力竭,疯狂地抽打着马臀,朝着高唐城的方向亡命冲去。
蒙武等人如梦初醒,也顾不得收拢其他溃兵,紧紧护卫着王翦,头也不回地扎入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
身后,赵军收兵的号角声悠长而冰冷,仿佛是对他们最无情的嘲讽。
……
赵军临时大营,篝火在深冬的寒夜中跳跃,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凉意,却驱不散将士们心中的疑云。
白日里惊天动地的胜利最后时刻戛然而止的追杀,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士兵们默默地擦拭着兵器,包扎着伤口,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投向中军大帐的方向,充满了不解。
眼看就能生擒甚至斩杀秦国统帅王翦,为何大王和大将军会在最后关头下令鸣金?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
赵迁端坐在主位,金鳞甲上的血污尚未擦净,在篝火映照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案几,目光深沉。
李牧侍立一旁,一身征尘,同样面色凝重。
廉贞坐在稍后位置,脸上带着疲惫,眼神中忧色未褪。
先前那名带来噩耗的斥候再次被抬了进来,气息奄奄。
他左肩至右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触目惊心,皮甲完全斩开,血肉翻卷,暗红血液汩汩渗出。
一条腿诡异地扭曲折断。
赵迁有些不忍地看向他,“你把西线的情报再复述一遍。”
斥候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每一个字都喷溅着血沫。
“大王……大将军……井陉……破了……司马尚将军……力战殉国……全军……全军尽墨……王贲……王贲大军……己过井陉……扑向……扑向邯郸……快……快……”
话未说完,他猛地喷出大口鲜血,彻底昏死。
廉贞脸色煞白,掩口惊呼。
李牧一步跨到斥候身边,探手试鼻息,脸色瞬间铁青,须发戟张,一拳狠狠砸在木柱上,发出沉闷巨响。
“王贲匹夫!司马尚……!”
痛惜与愤怒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帐中将领无不色变,井陉失守,邯郸门户洞开!
赵迁端坐主位,金鳞甲血污未净。
巨大的危机感如冰水浇头,瞬间压下所有情绪。
王贲!行动竟如此迅猛狠辣!
他猛地站起,目光如寒冰扫过众人。
“司马将军殉国,井陉失守,邯郸危殆!此非哀恸之时!”
“李牧!”
赵迁目光锁定大将军。
“末将在!”
李牧强压悲愤,单膝跪地。
“即刻整军!目标邯郸!务必抢在王贲合围之前抵达!”
“喏!”
李牧领命,眼中恢复名将的冷峻。
“然王上,我军鏖战方歇,马力耗损。王贲新胜,必以逸待劳。急行军需有章法,防其沿途设伏截杀!”
“大将军所言极是!接下来的行动,全听你安排。”
李牧点头,思路清晰。
“传我将令!”
“全军即刻拔营,抛弃非必要辎重,只携五日干粮及必备军械!”
“骑兵、车兵,优先补充健马,一人双马轮换骑乘!”
“步卒精选体力充沛之锐卒随行,务必保持队形严整,随时可战!其余步卒及伤员随后缓行!”
“斥候加派三倍!前出五十里,沿路及两侧高地仔细搜索!遇敌踪即刻烽火示警!”
“行军序列:栾平率五千精骑为前导开路;本将率中军步骑居中;扈哲率五千锐卒断后!”
“日行百里,入夜择险要处扎营,布置拒马鹿砦,明暗哨加倍!人不解甲,马不卸鞍!”
“务求疾行而不乱,迅捷而无隙!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条理分明,既求速度,更重稳妥,尽显名将风范与对潜在危险的警惕。
“末将遵命!”
帐中将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冲出大帐。
急促的号令声、马蹄声、甲胄碰撞声瞬间撕裂营地宁静。
一支疲惫却杀气未减、阵型严整的救亡大军,在夜色中如同绷紧的弓弦,朝着邯郸方向疾驰而去。
……
邯郸城。
深冬寒风卷过空旷原野,枯草起伏。
城头“赵”字大旗略显陈旧,守军肃立,刁斗森严,气氛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平静。
城下,不见秦军营垒痕迹,唯有风声呜咽。
数日疾行,赵迁和李牧率领的主力如同沉默的洪流,终于抵达邯郸郊外。
战马口鼻喷着白气,士兵盔甲蒙尘,眼窝深陷,疲惫刻在脸上,但队列依旧保持严整,长矛如林,弓弩在手,随时可投入战斗。
斥候小队如同警惕的猎犬,在主力周围数里范围往复穿梭侦查。
眼前诡异的宁静让李牧浓眉紧锁,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扫视西周,非但没有放松,警惕之弦绷得更紧。
赵迁端坐马上,脸色沉静如水。
连日急行军的疲惫被巨大的疑虑取代。
他目光扫过空旷原野,城头守军,最后落在紧闭的城门上。
那个报信斥候血肉模糊的脸、染血的衣甲、邯郸危在旦夕的嘶喊……与眼前诡异的平静形成刺眼对比。
一股冰冷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就在这时,邯郸沉重的城门吱呀开启。
一队衣甲鲜明的赵骑驰出,随后是一驾驷马战车。
车上,武成君赵嘉昂然而立,在赵迁军阵前停下,脸上露出惊讶与疑惑,拱手朗声道:
“王上?大将军?你们……怎突然率大军回返?”
他环顾西周,语气更加不解。
“井陉关的秦军前些日己被司马尚将军依托险要击退,邯郸安泰无恙。
王上突然班师……莫非己经拿下了王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