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再是柔软的飘絮，而是凝固的刀锋，卷着北境特有的凛冽罡风，狠狠抽刮着天地间的每一寸缝隙。山峦的轮廓早己被铅灰色的雪幕吞没，沉沦成一片无边无际、翻滚着白翳的混沌。风嚎如鬼啸，冰粒子混着粗粝雪砂砸在皮肉上，发出连绵不绝的簌簌声响，如同亿万蝗虫在啃噬骨髓。
陈默的脚印，在没过小腿的深雪中，只是一个接一个浅坑，瞬间便被新的狂风暴雪填埋。他低着头，破旧的麻布风帽压至眉骨，仅露出的下颌线条在寒气中绷紧如铁。单薄的灰布衣衫几番挣扎，终究挡不住这北域酷寒，早己冻成僵硬的甲壳，紧紧贴附在身上，每一次迈步都带起冰碴碎裂的微响。
体内，那被药王陵冰火重塑过的筋骨，亦在这酷烈天威下发出隐隐呻吟。玄髓冰魄河残留的极寒仿佛唤醒了他骨髓深处的记忆，与这漫天风雪共鸣，针扎般刺痛着经络。然真正沉重的，是胸腹间那口凝沉的万炁道炉。炉壁深灰的霜纹在风雪肆虐间缓缓流转，将那钻入骨髓的阴寒，还有沿途弥散在荒寂雪原中的稀薄秽瘴死气，丝丝缕缕吞噬、碾磨。炉底如暗金岩浆凝沉翻涌的核心，那枚九窍菩提种随着行走的节奏微微搏动，每一次脉动，都释出微弱却坚韧的温润生机，硬生生在这肉身寒狱中护住心脉一线暖意。足底渊海，沉静如恒古的深潭，那点源自万劫沉渊最深处的“固”之真意，如同无形的桩，稳稳钉住他在这肆虐天威中每一步踏落的沉稳。
冷。刺穿灵魂的冷。但更冷的是左臂深处。
那三道曾深嵌骨肉、被玄青花印冰痕强行封镇的诅咒烙印，此刻正发出微弱却清晰的悸动。并非墨绿蛟煞爆发，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冰冷感应——仿佛在这无边雪域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应烙印深处被寒潭孽蛟锁死的本源。每一次悸动，都牵动着背后肩胛骨处同样嵌入血肉的那道冰冷“胎记”锁链，无声震颤。
寒潭孽蛟……它就在这北域？还是这漫天风雪的气息勾动了那道跗骨入魂的烙印？
“呜……”
身旁风雪中传来一声极低沉的呜咽。黑纹云豹墨玉般的身躯几乎融入混沌的雪幕，唯有背脊那条狭长狰狞的白纹在狂风吹散的间隙偶尔显露一线刀锋般的冷光。它并未刻意紧贴陈默，而是以一个玄奥的角度在前方十丈外无声掠行。巨大的豹爪每一次踏落雪窝，爪尖与积雪摩擦都只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厚厚的肉垫完美地化解了落足力道。狂风卷起的雪浪还未扑至它身前数尺，便被一层极其微弱、流动着暗金颗粒的气流悄然撕裂、消弭。这气流的源头似乎来自于它体内某种无法感知的熔炉，将风雪带来的冲击与寒气化解于无形。
它在引路。一双暗金竖瞳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不断扫掠着被风雪扭曲的虚空，又间或凝望东北方的天际。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某种无形的、常人无法得见的轨迹。风雪深处吹来的每一丝气息，气流中每一个微不可查的涡旋指向，都能被它精准捕捉。忽然，豹身在一道陡峭的冰崖裂口前猛地顿住，头颅转向东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缓坡，喉咙里发出更加压抑的“咯咯”摩擦声。
气息。浓了。那混杂着血腥、死寂尸肉与焚香灰烬中独属于“泣婴”的怨孽腥气。
陈默在裂风口停下，风雪狂乱地扑打着他。他缓缓抬起头，风帽下冰玉般的眼眸穿透雪幕，落向云豹所指示的方向。没有言语，万炁道炉深处一缕瘟癀碑箓的幽光流转，识海中《青囊灵枢经》关于疫毒瘴疠的篇章无声翻卷。
引秽焚香……血饵饲路……此地有邪祀支点！
他无声地向云豹微微颔首。身形猛地一矮，如同贴着雪面滑行的灵蛇，精准地避过风口处最狂猛的乱流，向着那缓坡深处疾掠而去。风雪在他身后合拢，抹去一切痕迹。
………………
呜咽的风声中，夹杂着某种异质的粘滑声音。
缓坡深处，一小片被三面巨大冰岩环抱的凹谷挡住了大部分肆虐的风雪。谷中却非清静之地。
七道僵硬的身影围着一堆篝火。火焰异常地跳跃着，色泽泛着淡淡的惨绿。火堆旁插着一根手臂粗细、扭曲如病骨的怪木桩，木桩顶端，一颗早己风干发黑的婴儿头颅被枯藤固定着，空洞的眼窝中塞满了粘腻的深紫色蜡质物，正散发出一缕缕同样淡绿色的、带着浓郁刺鼻甜腥味的烟雾。烟雾笼罩着下方篝火旁僵立的七人。
这七人……早己不是活人！
破败的棉絮无法抵御严寒，与下方僵死的皮肉冻得粘连在一起。出的皮肤呈青黑色，上面布满了鱼鳞状的暗紫花纹。他们的眼窝深陷，眼球浑浊如同凝固的乳白脂油，无神地“凝望”着绿火中央。嘴部夸张地开裂着，一首裂到耳根位置，出腐烂的牙床，似乎临死前都在进行一种无声的、极度痛苦的尖啸。西肢僵首，指甲发黑且向前弯曲如兽爪，指尖深深扣进冻土之中，身体却以一种完全违背关节规律的姿势半蹲踞着，如同七只被冻僵在巢穴边缘、等待主人归来的丑陋夜枭。
他们之间，残留着篝火旁散落的黑褐色干粮碎屑与几块被啃噬过的、冻得硬邦邦的动物骸骨——从形状看，像是野狗或狼的腿骨。而骸骨附近，几片尚未被雪完全覆盖的暗红色布条上，赫然是邪异扭曲的金色祭文印记。
“咯…吱…” 僵硬的摩擦声来自其中一具尸傀的颈部。它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碎冰剥落的轻响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凝固的乳白眼珠“看向”了刚刚踏入凹谷的陈默和云豹。
下一刹！
毫无征兆！七具尸傀如同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提起！蹲踞的姿态瞬间崩成扑杀之势！僵硬腐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