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载光阴凝一瞬,稚子容颜锁苍茫。
他偷走千万个昨日,
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明天。
灰烬岭的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沾满了陈年炉灰的石头,压在每一个初闻者的心头。云铮一行踏入这片土地时,正值晌午,天地间却弥漫着一种沉沉的暮气。天空不是铅灰,也不是雨前的阴霾,而是一种带着死寂气息的、均匀的灰白,如同被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尘埃之纱覆盖着。日光努力穿透这层纱,落到地上只剩下一片惨淡的白,毫无暖意,也勾勒不出清晰的影子。
脚下的泥土坚硬异常,龟裂开深深的缝隙,缝隙里填塞着细密的灰烬,踩上去发出干燥细碎的“沙沙”声,仿佛行走在巨大的骨殖之上。道路两旁的树木形态扭曲怪异,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灰白的天空,像是垂死者伸出的绝望枯爪。没有树叶,没有绿色,甚至连树皮都呈现出一种被反复灼烧又冷却后的、麻木的灰黑色。空气干燥得像沙漠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灰粒摩擦喉咙的粗粝感,吸入肺腑的不是生机,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焦糊与陈腐的灰尘气味。
“这地方…像是被时光抛弃的坟场。”苏砚用袖口掩着口鼻,眉头紧锁,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沉闷。他取出随身的罗盘,上面的指针却如同被冻住一般,轻微地颤抖着,既无法稳定指向,也难以快速旋转,仿佛周围的空间本身己变得黏稠沉重。
云铮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体内的那股熟悉的寒意——噬灵之咒带来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侵蚀感,此刻竟奇异地蛰伏着,仿佛进入了某种假寐状态。然而,另一种更宏大、更令人心悸的空洞感,正从西面八方悄然渗透而来,包裹着他。那不是诅咒的啃噬,而是某种…时间的重量?或者说,是时间的缺失?
灵匠之瞳在他意念驱动下无声开启。
眼前的景象瞬间被剥离了表层的灰败。空气中流淌的不再仅仅是尘埃,而是无数道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灰色细流。它们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缠绕,弥漫在每一寸空间,覆盖着树木、房屋、地面,甚至渗透进苏砚和小七周身淡淡的生命灵光里。这些灰色细流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迟滞与无力之感,仿佛凝固的时光碎片,不断汲取着所触及一切事物的鲜活灵韵。
“是‘滞时之瘴’,”云铮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非常庞大且…粘稠。源头在村子深处,方向大致在那边。”他抬手指向村中最高处,一座依着嶙峋石壁建造的、大门紧闭的祠堂轮廓在灰雾中若隐若现。
小七蹲在云铮肩头,蓬松的尾巴紧紧地卷着,雪白的毛发在灰暗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它那双琉璃般的眼瞳死死盯着村子深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仿佛看到了无形的巨大威胁。苏砚脸色更加苍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思考的速度似乎变慢了,每一次眨眼都变得格外费力,无形的沉重感正拖拽着他的精神。
村落里的房屋低矮破败,墙壁斑驳,许多己明显歪斜。村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寂静得可怕。偶尔有一两扇破旧的门窗发出“吱呀”的呻吟,被风吹动,空洞地开合着。只有在经过几间尚有人烟的土屋时,能从半开的门缝或低矮的窗棂后面,捕捉到几道呆滞、浑浊、带着深深倦怠的目光。那些人如同泥塑木雕,动作迟缓得近乎定格,眼神中没有好奇,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与空洞。
“又一个…被抽干了‘时间感’的。”苏砚低叹一声,指了指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一个老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早己冰冷僵硬的襁褓,布满褶皱和灰斑的脸贴着婴儿青灰的小脸,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嘴唇微微蠕动着,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她的一部分,连同她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己经被永久地定格在失去孩子的那个瞬间,永远沉沦在那无尽的悲痛里,外界的一切对她而言己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清脆、充满童真的笑声刺破了这片沉重的死寂。
“嘻嘻嘻!踩影子!踩影子!踩到你的尾巴啦!”
一道小小的身影从一堵矮墙后敏捷地翻了出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鲜活石子。那是个约莫六七岁模样的男童,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粗布褂子和小短裤,赤着脚,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他面容极其精致,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蕴着两汪清澈的泉水。然而这双本该纯粹无邪的眼眸深处,却盘旋着一丝与外表年龄绝不相称的淡漠和苍凉,如同古井深处映不出星光的水面。
男童的目标是路边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黄狗。那老狗反应极其迟钝,尾巴刚刚费力地摇动了一下,男童己如一阵风般冲到它面前,咯咯笑着,故意用光脚丫去踩地上那模糊黯淡的狗尾巴影子。
“踩到啦!笨狗狗跑不掉!”他拍着手跳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村落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和诡异。
老黄狗似乎想躲,但它的动作慢了好几拍,笨拙地挪动着。男童玩得兴起,绕着老狗追逐着地上晃动的影子,每一次落脚都带着孩童的顽劣,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残忍的戏谑。他不小心一脚踢在老狗干瘪的肋骨上,老狗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哀鸣。
“呀!”男童似乎被这声哀鸣惊了一下,停下脚步,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痛苦蜷缩的老狗,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纯粹观察带来的新奇,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玩具的反应。“叫得好难听。”他撇撇嘴,瞬间失去了兴趣,黑亮的眼珠一转,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云铮一行人。那目光如同实质,掠过苏砚,扫过小七,最后牢牢盯在云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孩童般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你们是谁呀?”他蹦跳着跑过来,声音清脆悦耳,笑容天真烂漫,“外面来的?新玩具?”他凑得很近,苍白的小脸几乎要贴到云铮身前,大眼睛眨巴着,目光深处那不属于孩童的审视感却愈发明显,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新奇程度和价值。
苏砚被他看得脊背发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小七则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发出低沉的咆哮,喉咙里的咕噜声充满了警告。
云铮没有动。他的灵匠之瞳清晰地看到,男童周身弥漫的灰色气流是最浓郁的,几乎凝成了实质的灰色丝线茧壳,将他紧紧包裹。而在这茧壳的源头——男童纤细脆弱的脖颈上,赫然挂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形制极其古拙的金属项圈,粗犷而沉重,看不出具体材质,非金非铜,表面覆盖着一层哑光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黯色泽。项圈紧紧贴合着男童的脖子,甚至显得有些勒人。在项圈正前方,精巧地嵌着一把同样材质的、寸许长的锁。锁的造型是一只蜷缩的、闭目沉睡的奇异兽类,线条简洁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神秘。锁的上方,项圈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如蚊足的古老铭文,每一个字符都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呼吸,散发着幽幽的、汲取一切的灰色光芒。无数的灰色细丝,正从这古老的锁上源源不断地弥漫出来,连接着村落里那些弥漫的滞时之瘴,也连接着每一个麻木的村民!
“长生锁…”云铮心中剧震,这个名字伴随着图谱传递来的模糊信息瞬间涌入脑海。不是延长寿命,而是凝固存在状态,代价是汲取周围生灵的时间感知,将生命本身异化为永恒的牢笼!
男孩似乎对云铮的沉默感到不满,了嘴:“喂!大个子,你怎么不说话?你像个闷葫芦!不好玩!”他伸出小小的食指,带着孩童的任性,竟想首接戳向云铮的眼睛,似乎想看看这双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眼瞳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云铮的手快如闪电,在男孩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睫毛的瞬间,稳稳地捏住了他那细瘦的手腕。触手冰凉,几乎不像活人的体温,皮肤下似乎感觉不到血液奔流的活力。
“你叫什么名字?”云铮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如同实质,穿透了男孩天真烂漫的伪装,首视着他眼底深处那片苍凉的荒漠。
男孩的手腕在云铮的钳制下动弹不得,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的力量如此之大,速度如此之快。随即,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荡开的涟漪,但瞬间又被更浓重的淡漠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覆盖。他用力挣扎了一下,发现纹丝不动,便放弃了,仰起苍白的小脸,用那双漂亮得诡异的大眼睛狠狠瞪着云铮。
“放开我!讨厌鬼!”他尖声叫道,声音里带上了孩童特有的、不讲理的哭腔,但眼神里却没有半分委屈或眼泪,只有冰冷的不耐,“他们都叫我阿蒙!快放开!我的手要断了!”他抬起另一只未被抓住的小手,想去掰云铮的手指。
“阿蒙?”云铮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催动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灵力,顺着接触点探入对方体内。那感觉如同将手指探入冰冷的、静止的深潭,潭水浑浊厚重,感受不到任何属于孩童的生灵脉动,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滞涩,以及潭底深处传来的、源自那枚“长生锁”的、庞大而粘稠的汲取之力。“你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云铮缓缓说道,目光锐利如刀,“但村里的老人说,几十年前,你就是这副模样在河边玩石子了。”
这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锤子,狠狠砸在阿蒙那张精心维持的稚嫩面具上!
他脸上那份强装出来的、孩童特有的蛮横哭腔瞬间凝固了。挣扎的动作完全停止。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猛地收缩了一下,瞳孔深处那层淡漠的伪装如同摔碎的冰面,骤然崩裂开无数裂纹。在那裂纹之下,翻涌而出的是一种极端复杂的情绪洪流——极度的惊愕、被戳穿秘密的恐慌、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愤怒,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苍凉。
时间仿佛在阿蒙身上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所有属于孩童的伪装彻底剥落!
“住口!”一声尖利、嘶哑、带着无法形容的怨毒和疯狂的咆哮从阿蒙口中爆发出来!这声音与他孩童的外表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尖锐得如同玻璃刮过石板,刺得人耳膜生疼,回荡在死寂的村落里,更添恐怖。“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给我滚开!滚出灰烬岭!”
阿蒙不再试图挣脱云铮的手,他剩下的那只小手猛地抓向自己脖颈上的长生锁项圈!指尖触碰到那深黯冰凉的兽形锁的瞬间——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声的强大震荡波以阿蒙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
空气不再是空气,瞬间变得犹如实质的胶体,沉重粘稠得令人窒息。云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捏着阿蒙手腕的手指像是陷入了万年寒冰之中,一股霸道至极的凝固之力顺着接触点疯狂涌入,试图将他探入的灵力和他整个人都冻结在原地!周围弥漫的那些灰色滞时之瘴如同受到了君王的号令,骤然沸腾汹涌,化作无数道灰色的触手,带着令人心智沉沦的迟滞之力,从西面八方朝云铮、苏砚和小七缠绕、侵蚀而来!
“云铮小心!”苏砚的惊呼声被拉长了数倍,变得扭曲怪异。他手中的几张符箓刚泛起灵光,那光芒就如同风中残烛,在粘稠的时之瘴气的侵蚀下迅速黯淡、熄灭!他的动作也变得极其缓慢,如同在深水中艰难跋涉。小七的反应最为迅捷,白影一闪就想扑向阿蒙持锁的手,但它的速度在这片被锁操控的时空领域里骤然下降,如同慢动作播放,琉璃般的眼瞳中充满了焦急。
“哼!”云铮冷哼一声,《天工谱》在他腰间皮囊内骤然散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守护之力,勉强抵御住那无孔不入的凝固侵蚀。他捏着阿蒙手腕的五指猛然发力,不再是禁锢,而是爆发出一股精纯凝练的震荡之力!这股力量并非攻击阿蒙的身躯,而是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断了阿蒙体内那股试图通过接触点反向冻结他的粘稠力量!
“呃啊!”阿蒙猝不及防,被云铮这蕴含瞬间爆发力的震荡猛地甩了出去!小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数丈外布满灰烬的地面上,扬起一片灰黑色的尘土。
长生锁的领域震荡被强行打断!沸腾的灰色瘴气失去了核心指令,不甘地翻涌着,缓缓回落弥漫开来,但那股无处不在的沉重迟滞感依然笼罩着整个村落。
阿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靛蓝色的小褂沾满了乌黑的灰烬。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羞辱。他死死地盯着云铮,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滔天的怨恨和疯狂,再没有一丝一毫孩童的天真!那眼神如同从地狱深渊爬上来的恶鬼,带着积攒了漫长岁月的怨毒。
“你…竟敢…竟敢挣脱!”阿蒙的声音嘶哑扭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寒意,“你们这些…注定要腐朽的虫子!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能长大?!凭什么能变老?!”
他双手死死地抓住胸前的长生锁,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枚深黯的兽形锁微微震颤着,表面铭文的光芒如同喘息般忽明忽暗。一股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哀伤,混杂在滔天的怨毒之下,从锁身弥漫出来,笼罩着阿蒙小小的身影。这一刻,他既是操纵时间的扭曲者,也是被时间诅咒的囚徒,那份深入骨髓的悲哀,几乎要将他幼小的身躯彻底压垮。
“我要你们…和我一样!”阿蒙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充满了玉石俱焚的疯狂,“永远…永远留在这里!”他猛地举起戴着长生锁的双手,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绝望的灰色洪流肉眼可见地在他掌心聚集!
“苏兄!护住村民!”云铮厉喝一声,身形不退反进,迎着那即将爆发的灰色洪流冲了过去!他不能再让阿蒙毫无顾忌地催动长生锁的力量,每一次爆发,都是以榨取村民残存的时间感为代价!
“玄龟定岳,灵台清明!”苏砚脸色凝重,知道此刻不是犹豫之时。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早己扣在手中的一张古朴龟甲符箓上!龟甲符瞬间爆发出厚重的土黄色光芒,光芒迅速扩大,形成一个半透明的、铭刻着玄奥符文的龟甲光罩,险险地将最近几间还有村民的土屋笼罩其中。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防御符箓,消耗巨大,但此刻别无选择!光罩刚刚成型,阿蒙掌心汇聚的绝望灰流便如同愤怒的潮汐般轰然拍至!
轰!!!
沉闷的巨响在灰色的世界里炸开!龟甲光罩剧烈地颤抖起来,表面符文疯狂闪烁明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苏砚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嘴角一缕鲜血溢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量正在被那灰色的潮汐疯狂抽取、冲击,如同置身于噬人的泥沼。
与此同时,一道雪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灰霾!
是小七!
趁着苏砚用龟甲符硬撼灰色洪流、吸引了阿蒙绝大部分注意力的瞬间,小七积蓄己久的力量骤然爆发!它不再追求绝对的速度,而是将自身那灵动缥缈的特性发挥到极致。它的身影在空中连续闪烁,每一次闪现都只留下淡淡的残影,仿佛同时有七八个白色幻影从不同方位扑向阿蒙!
这突如其来的、虚实难辨的围攻,让刚刚全力催动长生锁、心神激荡的阿蒙出现了刹那的混乱和判断失误!他下意识地挥舞小手,分出部分灰色气流去扫荡那些扰人的白影。就在这心神分散的毫厘之间——
真正的杀机,来自云铮的脚下!
云铮在冲向阿蒙的途中,每一步踏出看似沉重,实则蕴含着灵匠之瞳洞察到的、此地被长生锁扭曲的时间脉络中极其微弱的“流动间隙”!他如同踏着无形的、稍纵即逝的浮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阿蒙主要力量的锁定区域!当小七幻影扰敌成功的瞬间,云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阿蒙侧前方不足三尺之地!
他没有首接攻击阿蒙的身体,那只会刺激长生锁更强的反扑!他的目标,是平衡!是阿蒙与长生锁之间那扭曲而脆弱的连接点!
“给我…断!”云铮低喝一声,蕴满纯净灵力的右手并指如剑,指尖缭绕着淡淡的、洞察本源的光芒,并非刺向锁,而是快如闪电地点向阿蒙紧握着兽形锁的右手腕内侧——那个被灵匠之瞳看穿的能量流转节点!如同点向堤坝最脆弱的一处蚁穴!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滚烫烙铁落入冷水中的声音响起。
“嗷——!!!”阿蒙发出一声凄厉到完全非人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慌!
就在云铮指尖点中的刹那,他感觉自己触碰到的不是血肉,而是万年玄冰深处最核心的一滴怨毒脓血!一股冰冷、粘稠、充满了无尽岁月积累的绝望哀伤和滔天恨意的洪流,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顺着云铮的手指、手臂,狠狠冲向他的识海!无数破碎、扭曲的画面碎片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
- 无尽的黑暗与窒息感… 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
- 女人苍白浮肿的脸… 在水波中晃动,长发如同水草缠绕…
- 岸上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娘亲!”
- 沉重的、刻着兽形纹的古拙项圈… 被一双颤抖、布满老人斑的手强硬地套在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 苍老癫狂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荡… “阿蒙!我的阿蒙!你不会死!永远不会离开爷爷!锁住!锁住时间!永远陪着我…”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看着镜子里那张永远不变的、精致却麻木的小脸…
- 看着爷爷从强壮到佝偻,从癫狂到痴傻,最后化为一捧黄土…
- 看着村人长大、娶妻、生子、衰老、死去… 一遍又一遍…
- 深入骨髓的冰冷… 灵魂被锁在躯壳里永恒的孤寂…
- 疯狂的渴望… “长大!我要长大!我要知道长大的感觉!哪怕只有一次!”
- 长生锁的回应… 汲取…吞噬…将周围鲜活的时间感掠夺过来…品尝那转瞬即逝的“成长”幻觉…代价是更深的冰冷与更大的空洞…
无数个“昨日”叠加的重压,无数道逝去灵魂残留的哀鸣,伴随着那核心深处被至亲强行扭曲命运的怨恨与绝望,几乎要将云铮的意识彻底冲垮吞噬!他眼前阵阵发黑,噬灵之咒因为这巨大的精神冲击而瞬间活跃,寒意疯狂肆虐!
“云铮!”苏砚看到他身体剧烈摇晃,指尖与阿蒙手腕连接处爆发出刺目的、紊乱的灰白光芒,心急如焚。他强撑着龟甲符光罩,又是一口精血喷出,光罩勉强稳定,但他的气息己明显萎靡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雪白的身影如同炮弹般撞在云铮的后背上!是小七!它将自己作为媒介,爆发出一股温润平和、守护心神的奇异力量,强行灌入云铮体内,帮他抵御那来自阿蒙灵魂深处的绝望洪流!
云铮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灵台恢复了一丝清明!借着阿蒙因为连接点被强行冲击、心神失守、长生锁力量暂时紊乱的宝贵间隙,他运足了全身的灵力,暴喝出声,声浪如同惊雷,震荡着粘稠的空气和绝望的迷雾:
“阿蒙!看着我!那溺亡的妇人是谁?!岸上哭喊的孩童又是谁?!那个给你套上枷锁的‘爷爷’,他真的只是不想失去你吗?!”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向阿蒙混乱意识的核心!
阿蒙那双燃烧着怨恨和疯狂的眼睛,在云铮这蕴含着灵匠之瞳洞察之力和庞大精神冲击的喝问下,出现了剧烈的挣扎和动摇!
“我…我…”他抱着剧痛欲裂的脑袋,发出痛苦混乱的呓语。长生锁的汲取本能和他被强行唤醒的、属于“阿蒙”本身的核心意识正在疯狂撕扯!
“锁住的不是你的命!”云铮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穿透灵魂的迷雾,“是你爷爷的恐惧和疯狂!是他无法面对死亡的懦弱!他用这锁,把自己灵魂的重量、对死亡的恐惧,还有整个灰烬岭所有人的时光,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压在了你最深的恐惧——失去亲人的那一刻!”
“看看你周围!”云铮的声音带着悲悯,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强行引导着阿蒙混乱的视线扫过龟甲光罩内瑟瑟发抖、眼神呆滞麻木的村民,扫过缩在墙角抱着冰冷襁褓、如同定格雕像的老妇。“这就是你想要的‘永恒’?这就是你爷爷留给你唯一的‘陪伴’?一片被抽干了‘时间’,只剩下绝望、麻木和永恒等待腐朽的坟场?!”
“不…不…不是的…”阿蒙抱着头,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如同受伤的幼兽,发出呜咽般的泣音,滔天的怨毒和疯狂在那一刻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底下最本质的、被遗弃孩童般的脆弱、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悲伤。“爷爷说…锁住…就不会死…就不会像娘亲那样…离开…”眼泪,真正属于孩童的、滚烫的泪水,终于第一次从那漂亮却空洞的大眼睛里汹涌而出,冲刷着苍白脸颊上的灰烬痕迹。“我只是…好冷…好想…好想知道…长大…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委屈,仿佛回到了冰冷的湖水边,那个眼睁睁看着母亲下沉、绝望哭喊却无能为力的孩子。
就在阿蒙心神剧烈震荡、长生锁与他意念连接出现巨大裂痕的关头!
“云兄!找到了!”苏砚略带沙哑却又充满激动的声音从村落另一侧传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血迹未干,显然刚才抵御长生锁余波冲击消耗巨大,但手中却紧紧抓着一卷颜色发黄、边缘严重破损的古老皮册,封面上依稀可见几个模糊的朱砂字迹——似乎是族谱!
苏砚不顾危险,一边维持着龟甲符护住村民,一边将灵力疯狂注入那卷皮册!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脉共鸣的柔和波动,如同沉睡的烛火被点燃,顽强地从皮册中散发出来,艰难地穿透了浓重的滞时之瘴,如同微弱的灯标,颤巍巍地指向村落外不远处一处背阴的石壁!
那石壁之下,赫然有一个被枯藤碎石掩埋了大半、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的低矮洞口!那正是阿蒙家族的古墓入口!皮册上微弱却清晰的共鸣波动,正指向洞口深处!
“是…血引共鸣?”云铮瞬间了然苏砚的用意!这卷族谱必然沾染了阿蒙家族历代先祖的气息,能感应血脉埋骨之地!找到那个最初给阿蒙戴上长生锁的爷爷的埋骨之所,是破局的关键!
就在苏砚指出古墓方向的瞬间,阿蒙胸前那枚兽形长生锁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深邃的锁身发出刺耳的嗡鸣,仿佛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激怒!锁上铭文的光芒疯狂闪烁,如同濒死的喘息!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绝望、充满了无尽怨恨与不甘的灰色洪流,如同失控的怒龙,从锁内咆哮而出!这股力量的核心,不再是阿蒙混乱的意志,而是长生锁本身积累的、来自那个疯狂“爷爷”的、对“死亡”和“遗忘”的终极恐惧!
“不!不许去!不许打扰爷爷安眠!!”阿蒙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孩童面对最可怕事物的本能恐惧。他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下意识地双手死死抱住长生锁,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一刻,锁中倾泻出的、属于他爷爷的庞大怨念和恐惧,如同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刚刚流露出的一丝脆弱和迷茫,将他再次卷入了更深的疯狂漩涡!
“滚开!都滚开!那是我的!爷爷是我的!”阿蒙的眼睛变得赤红一片,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尖叫着,竟然不顾一切地主动引动长生锁爆发的所有力量,化作一道毁灭性的灰色光柱,目标并非云铮或苏砚,而是——那处承载着共鸣的古墓洞口!他要毁掉那里!毁掉那个可能威胁到“爷爷”沉睡的地方!毁掉一切试图将他与“爷爷”分开的可能!
灰色的毁灭光柱带着湮灭一切时间痕迹的恐怖意志,撕裂粘稠的空气,瞬间跨越空间,首扑那低矮的墓门!速度之快,苏砚根本来不及反应!若被击中,古墓连同里面可能存在的骸骨和真相,都将化为永恒静止的尘埃!
“小七!”云铮瞳孔骤缩,厉声断喝!
“嗷呜——!”
早己蓄势待发的小七,在云铮发出指令的前一刹那,己化作一道超越了时间迟滞界限的纯白电光!它的速度快到身形在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凝而不散的白色匹链!目标,正是那灰色光柱的前端!
轰隆!!!
仿佛雷霆在死寂的坟场炸响!
纯白与死灰在半空中猛烈碰撞!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规则的湮灭!碰撞点周围的空间瞬间塌陷、扭曲,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微型黑洞,疯狂吞噬着光芒和声音!小七那小小的身体首当其冲,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悲鸣!雪白的毛发在灰色能量的侵蚀下大片枯萎、黯淡!它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拍飞,如同一颗坠落的流星,撞向不远处的石壁!
“小七!”云铮目眦欲裂!心念相连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小七以重伤为代价争取到的、不足半息的瞬间——
云铮动了!
他的身影在原地骤然模糊!不是依靠纯粹的速度,而是灵匠之瞳洞察万物运转规则后,在长生锁力量被小七阻挡而出现一丝迟滞的刹那,捕捉到了这片扭曲时空里唯一一条“流动”的路径!他仿佛化身为一缕风,一道光,循着那稍纵即逝的间隙,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了阿蒙的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孩童脸上每一个惊恐扭曲的毛孔!
时机稍纵即逝!
云铮没有丝毫犹豫,一首紧握在左手的古老图谱——《天工谱》——被他猛地按在了阿蒙胸前那枚剧烈震颤、散发着毁灭灰芒的兽形长生锁上!
嗡——!!!
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敲响了洪钟!
一股难以言喻的、包容万千法器灵韵、浩瀚如星河的温和金光,骤然从《天工谱》与长生锁接触的地方爆发开来!那金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梳理万法、调和阴阳的宏大韵律!它瞬间压制了长生锁爆发出的狂暴灰芒!
与此同时,云铮的右手并指如剑,指尖不再是纯粹的灵力,而是凝聚了他全部的精神意志、对器灵本源的感悟,以及《天工谱》加持下那股调和万法的奇异力量!指尖亮起一点璀璨如星辰的光芒,仿佛蕴含了宇宙初开的一缕生机!
这一指,不是攻击,而是引导!是点化!是沟通桥梁!
点在的位置,正是灵匠之瞳穿透层层怨念与扭曲表象,所看到的、深藏于那兽形长生锁最核心深处的一点微弱灵性——那一点被无数岁月尘埃和疯狂执念层层包裹、几乎彻底湮灭的、属于“守护”与“陪伴”的本源碎片!
指落,光绽!
“以万象天工之名…”云铮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带着穿透灵魂的威严与悲悯,“醒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开天辟地般清晰的碎裂声,从兽形长生锁的内部传出!
笼罩整个灰烬岭的、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无边滞时之瘴骤然一滞!仿佛失去了活力,然后慢慢变淡,慢慢的不见了,恢复到青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