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坞的晨光,是带着水汽的温柔,透过窗棂上细密的竹帘,在房间内洒下朦胧而斑驳的光影。昨夜的嬉闹与暖意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混合着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香。
最先被这晨光唤醒的,是生物钟极其规律的孟瑶。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意识回笼的瞬间,他感受到的是身下贵妃榻柔软的触感,以及身上盖着的、带着淡淡冷梅香气的薄毯。昨夜……他竟真的在辞安姑娘房中睡了一夜。这个认知让他耳根微热,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侧过脸。
映入眼帘的,是几步之遥的雕花木床上,那副沉静的景象。
宋辞安侧身躺着,呼吸均匀绵长,显然还在沉睡。她素色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段白皙纤细的脖颈,乌黑的发丝有些凌乱地铺散在枕畔。而薛洋,则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她怀里。他的一条手臂霸道地横在宋辞安腰上,脑袋紧紧枕着她的肩窝,睡得毫无防备,脸颊甚至还带着一丝酣睡的红晕,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做一个香甜的美梦。阳光落在他额前微卷的碎发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
孟瑶静静地看着,心中那点不自在悄然散去,化作一种温软的暖流。这样毫无距离的依赖,这样全然信任的沉睡,在辞安姑娘身上,似乎也只有薛洋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做到。他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地坐起身,准备下榻。
就在他脚尖刚触及微凉的地板时——
“嗯……”
一声带着浓浓睡意的、不满的嘟囔声从床上传来。
是薛洋。
他像是被孟瑶细微的动作惊扰了美梦,眉头无意识地蹙起,抱着宋辞安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脸颊在她肩窝里不满地蹭了蹭,像只被打扰了睡眠、耍赖的小猫。他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只是那声含糊的嘟囔,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和抗拒:“……不要起……”
这动静也惊扰了沉睡的宋辞安。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睑下的眼珠动了动,似乎要从睡梦中挣脱。
孟瑶的动作僵住,停在榻边,一时进退两难。
宋辞安终究还是被蹭醒了。她有些艰难地睁开惺忪的睡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左半边身体传来的沉重和酸麻感——薛洋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手臂箍得死紧。她微微动了动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试图抽出来。
这一动,彻底惹恼了怀里的小祖宗。
“唔……姐姐……”薛洋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的,只是眉头锁得更紧,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不满,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变本加厉地手脚并用,像只八爪鱼一样更加紧密地缠了上来,整个人几乎完全贴在了宋辞安身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要动……再睡一会儿嘛……”他的声音黏糊糊的,带着一种近乎撒娇的耍赖,尾音拖得长长的,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的小钩子,挠得人心头发软,“外面好冷……被窝里好暖和……姐姐身上也香香的……”
他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宋辞安的颈窝,柔软的发丝扫过她的肌肤,痒痒的。那依赖的姿态,那毫无保留的亲近,像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宋辞安困在温暖与酸麻交织的境地。
宋辞安被他缠得动弹不得,哭笑不得。低头看着少年沉睡中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婴儿肥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因不满而微微嘟起的嘴唇……心中那点无奈和手臂的酸麻感,终究还是败给了这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依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抱着,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被压麻的手臂稍微舒服些。她的目光投向榻边站着的孟瑶,眼神示意他不必拘束。
孟瑶看着床上那“难舍难分”的两人,又看看宋辞安眼中那无奈却纵容的笑意,心中了然。他温润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去打水。”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宋辞安和依旧紧紧缠在她身上、沉浸在赖床美梦中的薛洋。
阳光渐渐升高,将房间内照得更加明亮。窗外的鸟鸣声也越发清脆。薛洋似乎被这光线和声音扰得有些不安稳,眉头又蹙了起来,抱着宋辞安的手臂再次收紧,嘴里发出更加不满的哼唧声,像只被抢了小鱼干的猫。
宋辞安看着他这副耍赖到底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柔软。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刚睡醒的微暖,轻轻落在薛洋紧锁的眉心上,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抚平那皱起的褶皱。
“好了,阿洋……”她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异常温柔,如同拂过莲塘的暖风,“太阳晒屁股了,该起来了。”
薛洋似乎被这温柔的抚触安抚到了,紧蹙的眉头真的舒展了一些,但眼睛依旧固执地闭着,只是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宋辞安的颈窝,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和固执:“不要……再睡一刻钟……就一刻钟……”
宋辞安被他这赖皮的样子彻底逗乐了,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声震动胸腔,也传到了紧贴着她的薛洋身上。少年似乎被这震动惊扰,终于不情不愿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眼,便是宋辞安含笑的、近在咫尺的脸庞。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正专注地看着他。
薛洋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昨夜嬉闹的记忆和此刻的亲昵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让他脸颊“轰”地一下再次烧得通红,连耳根和脖子都未能幸免。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紧抱着宋辞安的手臂,整个人像只受惊的虾米,一下子弹开了些许距离,眼神慌乱地西处乱瞟,就是不敢再看宋辞安的脸。
“姐……姐姐……”他声音干涩,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巨大的窘迫,“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他这副瞬间从赖皮小无赖变成害羞纯情少年的模样,宋辞安更是忍俊不禁。她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故意逗他:“哦?不是故意赖床的?也不是故意抱着我不放的?”
“我……我……”薛洋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眼神飘忽,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孟瑶端着一个盛着温热清水的铜盆走了进来,盆沿搭着干净的布巾。他看着床上一个笑意盈盈、一个面红耳赤的两人,以及薛洋那副恨不得缩进被子里的窘态,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辞安姑娘,薛洋,晨起净面吧。”他将铜盆放在盆架上,声音清润,打破了这微妙的尴尬氛围。
薛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掀开被子跳下床,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冲到盆架边,捧起水就往脸上泼,试图用冰冷的清水浇灭脸上的滚烫,嘴里还含糊地应着:“洗……洗脸!”
宋辞安也下了床,走到盆架另一边。孟瑶适时地递上拧好的温热布巾。宋辞安接过,温声道谢:“有劳阿瑶。”
薛洋胡乱抹了几把脸,脸上的红晕在水珠的掩盖下似乎淡了些,但眼神依旧有些躲闪。他偷偷瞄了一眼正在优雅擦拭脸颊的宋辞安,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只觉得心跳还是快得不像话。他抓起架子上的“不归”,像是要掩饰什么,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我去练剑!”说完,也不等回应,抱着剑就冲出了房门,背影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宋辞安看着他仓皇逃走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带着未散的笑意。她将布巾放回盆中,对孟瑶道:“我们也出去吧。”
孟瑶含笑点头,端起铜盆。两人一同走出房间。
清晨的莲花坞,莲香浮动,水汽氤氲。校场上,己有勤奋的弟子在练习。宋辞安和孟瑶刚走到回廊下,便看到薛洋抱着他的“不归”,并没有立刻去校场,而是蹲在主屋廊下的柱子旁,背对着他们的方向,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对着柱子生闷气?
宋辞安和孟瑶对视一眼,都有些好笑。
“这是怎么了?”宋辞安故意扬声问道。
薛洋的背影明显一僵,却没有回头,只是抱着剑,把头埋得更低了,只留给他们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孟瑶眼中笑意更深,温声道:“许是……觉得丢脸了?”
“哼!”薛洋猛地转过头,脸颊上未干的水珠和那抹强撑的怒色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孩子气,他瞪着孟瑶,“要你管!”
宋辞安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带着笑意,却不再逗他:“好了,我的小寿星,昨日生辰的开心劲儿还没过呢?赖个床有什么好丢脸的?谁小时候没赖过?”
薛洋看着宋辞安近在咫尺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责怪或揶揄,只有纯粹的包容和理解。他心中那点别扭和羞恼,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消融了大半。他抿了抿唇,小声嘟囔:“……我十三了,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是,我们阿洋是小大人了。”宋辞安笑着揉了揉他还有些微湿的头发,指尖拂过他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卷发,“小大人更要勤勉练剑,对不对?快去校场吧,再不去,江澄可要以为你怕了他督导的扎马步了。”
提到江澄,薛洋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立刻被激了起来。他“噌”地站起身,抱着“不归”,下巴一扬:“谁怕他!我这就去!”说着,便像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大步流星地朝着校场的方向走去,只是那脚步,明显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宋辞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才站起身。晨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而挺首的轮廓。她唇角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目光转向莲塘深处,那里,晨雾己散,莲叶田田,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孟瑶安静地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端着空了的铜盆。他看着宋辞安沐浴在晨光中的侧影,看着她眼中残留的、因薛洋而起的温柔暖意,心中一片宁静。方才那赖床嬉闹的温馨,少年羞恼的纯真,以及此刻这莲塘晨光里的静谧,都如同一幅暖色的画卷,在他心底缓缓铺开。
“辞安姑娘,”孟瑶温润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早膳想用些什么?我去厨房看看。”
宋辞安收回目光,看向他,眼中带着暖意:“都好。辛苦阿瑶了。”
孟瑶微微颔首,端着铜盆,步履从容地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温润而可靠。
宋辞安独自站在回廊下,晨风拂过,带来莲叶的清香。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滚烫脸颊贴靠过的温度,以及那带着睡意、固执又黏糊的撒娇声。
赖床的小少年,别扭的小寿星,还有那仓皇逃走的背影……
她轻轻闭上眼,唇角的弧度加深。莲花坞的晨光,似乎也因为这寻常又温暖的“赖床”插曲,而变得更加明媚柔和起来。那些深藏的筹谋与未来的风浪,似乎都被这暖融融的晨光暂时推远,只留下这片刻的、带着体温的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当孟瑶端着简单的清粥小菜回到小院时,却见宋辞安并未在回廊下,而是站在院门处,手中捏着一枚极其细小的、卷成筒状的纸条,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她的目光越过莲塘,投向莲花坞大门的方向,眉宇间凝聚着冰冷的寒意。
晨光依旧明媚,莲香依旧浮动,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悄然绷紧了。
孟瑶的脚步停在院中,温润的眼眸瞬间变得沉静而锐利。他顺着宋辞安的目光望去,只见莲花坞那恢弘的朱漆大门外,远远地,似乎停着一辆装饰异常华丽、镶嵌着金箔、垂着金星雪浪纹饰帘幔的马车。马车旁,侍立着几名身着金氏服饰、气息沉凝的修士。
金光善的人?
孟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