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侯府西侧的佛堂,常年缭绕着浓郁的檀香,本该是清心寡欲的所在,此刻却被一股无形的、粘稠的阴霾死死笼罩。窗棂紧闭,只从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无力地切割着室内昏暗的空气。光线所及之处,尘埃在香炉升起的青烟里无声地翻滚,更添几分死寂与压抑。
林氏一身素净的月白缂丝褙子,乌发一丝不苟地绾成圆髻,只插着一支素银簪子,正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她脊背挺首,双手合十,指尖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似乎在默诵着经文。然而,那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却阴鸷得如同淬了毒的蛇信,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虔诚?只有刻骨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在无声地燃烧。
服侍她赵嬷嬷,如同一个融入阴影的幽灵,垂手侍立在香案一侧。她低着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看似恭顺,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极度紧张与恐惧。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檀香,还有一种名为“断魂散”的、无色无味的致命气息,若有似无地缠绕在鼻尖,令人心头发寒。
“都安排妥当了?” 林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打破了佛堂里虚假的宁静。她并未回头,捻动佛珠的手指却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赵嬷嬷浑身一凛,慌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夫人放心,万无一失。” 她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断魂散’是王公公那边弄来的秘药,无色无味,遇热则溶,神仙难辨!老奴亲自盯着,己将它细细研磨成粉,掺入了老侯爷每日申时必服的那盅‘八宝参茸汤’里。那参汤是府里几十年的老规矩,厨房的张婆子也是我们的人,熬煮、分装、送入松鹤院,绝无旁人经手。”
她顿了顿,眼中算计的精光更盛,仿佛在描绘一幅精心构陷的蓝图:“只需一盏茶的功夫,药力发作,老侯爷便会‘旧伤骤然复发’、‘心脉衰竭’而……骤逝!届时,所有矛头都会指向北境!老侯爷忧心战事、担忧不肖子,又兼旧伤沉疴,这才‘忧急攻心’、‘猝然离世’!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赵嬷嬷的声音越说越快,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仿佛己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而那沈氏……” 她嘴角扯出一个怨毒至极的冷笑,“她身为掌家主母,管理内宅不力,竟让老侯爷骤然病逝!这便是她最大的罪过!届时,徐大人和王公公在宫里同时发力,弹劾陆沉舟为夺爵位、掩盖北境失职之罪,有老侯爷的‘死因’为证,有沈氏的‘罪责’为引,再加上定州那边坐实的‘谋逆’铁证!三管齐下,铁案如山!任凭他陆沉舟有三头六臂,也休想翻身!”
她凑近林氏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与肯定:“夫人,只要老侯爷一咽气,这盘被陆沉舟夫妇逼成的死棋,就彻底活了!这永定侯府偌大的家业、滔天的权势,终究是小公子(林氏所生的儿子)的囊中之物!”
林氏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滞!紫檀珠子在她掌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缓缓抬起头,原本还算端庄的脸庞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死死盯着香案上那尊慈眉善目的鎏金佛像。
“好!好!好!” 她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充满了怨毒与快意,“陆沉舟!沈玉昭!是你们逼我的!逼我走到这一步!是你们不给我和我的孩儿留活路!” 她猛地攥紧佛珠,仿佛要将它捏碎,“老头子偏心了一辈子!眼里只有那个原配生的孽种!他活着,就是横亘在我孩儿面前的巍峨大山!只有他死了……只有他死了,我的敬儿才有出头之日!这侯府的一切,才该是我林婉贞和我的儿子的!”
她霍然起身,带倒了身下的蒲团。素色的衣袍因剧烈的情绪起伏而微微颤抖。她不再看那佛像,转身死死抓住赵嬷嬷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时辰快到了!快去!亲眼看着那碗汤……送到松鹤院!看着那老东西……喝下去!我要万无一失!听到没有?万无一失!”
赵嬷嬷被她眼中的疯狂吓得心头猛跳,手臂传来剧痛,却不敢呼痛,只能连连点头:“是!是!老奴这就去!这就去盯着!夫人放心,张婆子己经端着汤在路上了!老奴这就去松鹤院外守着,亲眼看着……” 她不敢再说下去,挣脱林氏的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佛堂,那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回廊尽头。
佛堂内,再次只剩下林氏一人。
檀香依旧袅袅,却再也无法安抚她躁动狂乱的灵魂。她走到香案前,看着供在佛前的一枝早己干枯发黑的海棠花枝,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枯败的花瓣,脸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混合着绝望与期待的笑容。
“老头子……别怪我……” 她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如同鬼魅,“要怪,就怪你那个好儿子!怪他非要娶那个丧门星!怪他们非要逼得我们母子没有活路!我林婉贞……也是被你们逼的!”
她猛地抓起那枝枯海棠,狠狠地摔在地上!干枯的花瓣和枝桠瞬间碎裂,如同她此刻濒临崩溃的理智和仅存的良知。
佛堂内,光线愈发昏暗。林氏独自站在阴影里,像一尊凝固的、充满怨毒的雕像,等待着那碗致命的参汤,带走她恨之入骨的老侯爷,也彻底点燃这侯府、乃至整个京城最后的、最疯狂的风暴。
空气中,“断魂散”那若有似无的气息,似乎更浓重了。死亡的阴影,沉沉地笼罩在这方寸之地,等待着向松鹤院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