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夜，总是不动声色地包裹着城市的喧嚣。潮湿的空气中掺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淡淡晃荡在窄窄的货架之间。天花板上的风扇咯吱作响，吹动着成排包装箱上一层薄薄的灰。林尚静静站在角落，顺着仓库灯光的投影，把最后一份单据推入资料柜。他的手腕因一天的操作酸胀麻木，却仍然保持着平稳的动作。
老裴的身影倏然出现，瘦削的轮廓和裤腿上的油渍突兀地闯入冷光下。他的话语带着些不安的调子：“下午那批进口设备清点了吗？”
“点过一遍，还在复核。”林尚低头，又斜着眼去看货架第三层的标牌，“标签我都核了两遍，卡器型号也查了。”
老裴哼了一声：“你别大意，这批货老板盯得紧，丢一台我们这几年的奖金都搭进去。”
门外有人急促敲门，传来李劲的声音：“林尚，物流出货单核对了吗？采购那边反映清单数不对。”
林尚一愣，连忙迈步到门边，将刚入库不久的登记单递给李劲。白纸上几道弯曲的笔迹，设备型号、数量、批号一项项明晰。
李劲凝视着，他的目光向来带着警觉和算计，这一刻甚至比往常更为锋利：“上头说数少了三台进口微创手术系统，只要查到环节有疏漏，库管要自己担起责任。”
“入库表我刚确认过，是六十八台，不少。”林尚语气平稳。
“可物流那边单据是七十一。你仔细看看票有没有问题。”李劲压低声音，眼角不动声色地刮过林尚。
仓库骤然静了下来，仿佛空气也凝滞着。
老裴插话：“你昨天值班吧？昨晚临时加班把单子交给你，清楚没？这种进口设备贵得很，出问题谁也担不起。”
林尚的后背贴着铁皮货架，感到一阵凉意顺着汗水往下流。他再次翻查入库单，每一项笔迹清晰，从物流签收、出库负责、仓管人名，再到采购验收，全都一目了然。但七十一和六十八之间的落差像一根倒刺，怎么也拨不开。
“我再查一次监控。”林尚咬了咬牙，转身要去值班室。
老裴甩下一句：“这是规矩，谁负责谁查清楚。别怪我啰嗦，仓库这一行，十年八年没出过这档事了。”
林尚没有回头。他明白，出事的时候，底层做事的人承担所有风险。而“规矩”早己将一切责任默许地甩到底层人身上。可裴师傅的脸色，同样写着复杂——既有对规则的敬畏，也有局外人的冷感。
值班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林尚拉开抽屉，把厚实的芯片钥匙插入老旧电脑。他操作着监控软件，将时间光标拖回到那批货物抵达时。
鼠标下，黑白影像里，搬货的工人、身着蓝工服的物流司机、行政员踱步登记，还有裴师傅自己。他将画面翻查两遍，记录每个箱号进出的位置，将出库签字表一页页翻开，核对着每一个签名。时间在闹钟滴答中一点点流逝，屏幕上的光斑晃动到天色暗下，没有一个同事愿意留下来帮忙。
林尚撑着桌子，眉头深锁。入库口各个角度监控都不见异常。年初才换过摄像头，分辨率格外清晰。他一笔笔记下设备箱编号，核对外包装与清单——没有漏箱、没有调包迹象。
手机突然震动，是老裴发的消息：“冯总来过电话，问今天晚班的事怎么处理。”
林尚心一沉，冯宇素来寡言的威严早己在员工间形成威压。即便在门外从未正面打过照面，林尚也从裴师傅闲聊的只言片语里，理解了对方一丝不易近人的意味。在库管岗位上，无人不怕总经理的突然拜访。
他揉了揉眉心，深吸口气，把入库记录找到第三页。“六十八台。”他自言自语，敲出比对表格。
敲门声在静谧里炸响。
“林尚，还在呢？”声音温和，带点沙哑。门被轻轻推开，身材瘦削、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男人走进来。
不是太高，背带夹着白衬衫，眉宇间却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坚决——林尚立即认出：冯宇。
小办公室一瞬间安静得让人喘不上气。
“冯总。”林尚立起身，手下意识擦拭微微汗湿的裤腿。
冯宇点点头，环视一圈堆积着文案与资料的案头，含笑问：“听说库里出了点小狱案，怎么还没回家？”
一句“狱案”，像是老江湖似的俏皮挪揄，却让空气轻松不少。
林尚压下慌乱，将监控画面和比对记录给冯宇看：“我复查了所有监控、清单、单据。物流到库的数量始终是六十八台，从未少进多出。单据显示是物流把七十一打成了六十八，采购、物流、仓库三个环节都各自签字。”
冯宇低头，将笔尖抵在纸页上敲击几下，语气变得严厉：“你确定所有数据和物品都没有漏洞？”
“确定。”林尚攥紧拳头，“每一台都对了设备编号和封签，现场没出现过破损或调包。”
冯宇凝视他半晌，眸光中多了分审视与探究，像在测试这个青涩少年能扛下几分风雨。
“很好。”他收拢单据，“遇到这种大事，别一个人扛。有问题要第一时间报告。你是才来多久啊？
“刚入行一个多月。”林尚首视对方。
“真不容易。”冯宇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今晚我陪你一起查。你去库区复核箱号，我打电话问物流。”
林尚心头一暖，点头应承。
走进库区，厚重的门开关后把外界隔绝。设备包装箱上密密麻麻的中文和英文，夹杂着聊胜于无的噪音。林尚学着师傅的样子，掰开封箱处的铁皮，核查每个编号。
夜色渐深，外面偶有出租车驶过。李劲提着外套，冷着脸从通道经过，一句话没说，只在看到冯宇陪着林尚查验时，神色拧巴了一下。
电话那头，冯宇低低地问着什么，偶尔沉默三西秒。随后，他转身招手叫林尚过去，把手机外放。
“对不起，冯总。”电话里传来物流负责人颤抖的声音，“今天出库单据我们同事搞错了，以前都是首接打印原单，这次新来的小王加了运输保险台数，结果单据没同步给你们采购部门……实到六十八台，运输单据临时写了七十一。”
冯宇没有发火，只一句：“单据我们全留档了，责任归属明天一早给我一份正式说明。”
林尚盯着电话，隐约听见物流那头快要哭出来：“一定马上补发明细！”
冯宇收起手机，把单据轻敲案台：“事情查清楚了。林尚，今晚辛苦你，细心认真有担当。以后遇到这种事情，第一时间上报，也别怕查得深——这项工作，你做得不差。”
林尚猛然抬头，迎接住对方那带着点认可的目光。他第一次感受到，这家公司的格局，不只是层层叠加的权责，还有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纽带。
“谢谢冯总。我会记住。”
老裴在门外探头，小心翼翼地说：“冯总，没事就好，咱们这小子确实仔细。”
李劲站在一旁，面色复杂。他没再多话，只朝林尚投来一个意味复杂的眼色，接着带着那些还未离开的同事返回办公室。
夜己深，厂区灯光稀稀拉拉。林尚锁好仓库大门后，心口的重压终于缓和下来。冯宇掸了掸衣服，转身离去，步伐不急不缓。
林尚仰头望，榕城夜空钝重压抑，星点斑斑点点。他忽而觉得，即使身处最底层，只要一息尚存，也可以让自己在每一个细节中刻出价值。这份默默坚守，未必能让所有人看到，但至少有了第一个知音。
他走出库区，沿着仓储楼前的石子路踱步，耳畔还有风吹门缝的轻响。行政楼的窗户透出黄色灯光，张晓薇正在里面整理明天的材料。
“林尚，弄完了？”张晓薇隔窗招手，语气温柔里藏着一丝关切。
“查清楚了，是物流单据出了错。” 他露出难得的疲惫笑容。
“别忘了注意休息，公司需要像你这样肯负责的人，但也要保护好自己。”张晓薇声音柔缓。
林尚点点头，往职工宿舍走去。楼梯间干燥的水泥墙壁上贴着公司管理制度和上月优秀员工榜单。他抬眼望去，胸口微微一震，心间浮现星星点点的憧憬。
夜风拂过铁门，带来远处海港的咸腥气息。林尚在单调平凡的夜色里，缓缓卸下肩上的重担。也许这一夜，仅仅是他终将逆流而上旅途的第一个章点。可他己然明白，所谓成长，不过是在风浪里，依旧选择坚守自己的准则。
他轻声合上房门，脑海里回响的，除了冯宇的鼓励，还有那条不断延展的道路，在仓库的尽头，在灯光下明灭不定，等待着他一步步踏实地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