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
半小时后,听过欧阳瀚龙解释的岳千池终于冷静了下来。她长叹一口气,掏出酒葫芦闷了一口,一股酒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岳千池是个酗酒之人,但她身上却没有一点酒臭味,散发出来的是橡木桶与佳酿混合的酒香。
“姨妈,你……真的要来揍我爸爸?”欧阳未来还是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岳千池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
“你和莹长得真的很像……说是要揍他,不过只是心有郁结无处发泄罢了。你说我对他有怨恨吗,当然有啊,当年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岳莹一辈子的那个蠢男人,到头来不还是把她弄丢了……”岳千池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仰望着漆黑的夜空。
“实际上,弄丢她的人,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如果我的剑还在,她就不会死……”
岳千池握紧了拳头,她无法原谅的人,只有自己……
客厅中,冷白的顶灯依旧亮着。岳千池背对着三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玄铁重剑静静倚在墙角。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陈年酒香在沉默中弥漫,许久,她才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三个紧张又带着探寻的年轻面孔,最终落在欧阳瀚龙脸上,那酷似岳莹的眉眼让她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她的声音初始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故事。
“话要从何说起呢?瀚龙,未来,还有这位……”岳千池看了看白菡琪,白菡琪举手道:“我叫白菡琪。”
“嗯,白菡琪,不错的名字。你们知道当年,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她微微吸了口气,像是要压下什么复杂的情绪,走到沙发旁,但没有坐下,只是用手无意识地着冰冷的剑柄。声音依旧保持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但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呼吸声中,是难以压抑的悔恨。
“很久以前,我和一个人怀揣着武侠梦,仗剑走天涯。他叫凌尘,是一个流浪的侠客。曾经的我们纯真浪漫,怀揣着一腔热血,以为手中的剑能劈开黑暗,守护一点微弱的光明。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我们斩杀过猛兽,也曾将许多穷凶极恶的歹徒抓捕归案。在某一日,我和凌尘联手封印了一头可怕的魔兽,拯救了那一片村庄。那一战,凌尘展现了一股我从未见过的强大力量,将魔兽压制,这才让我得以将怪物镇压。我们原本以为,这一切可以安定了。就找了个地方建了一座小小的茅屋,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她的手指在剑柄的旧布条上收紧,指节微微发白,平静的语调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渗了进来。
“可惜啊,人心有时候比最凶恶的魔兽更难测。他……凌尘……后来我才知道他体内的那股力量,叫‘混沌源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他比任何人都厌恶它,也从未用它做过恶!他帮过的人数都数不清,多少人被他拯救过性命!但就因为那什么混沌源流……当它被人挖出来的时候……当别有用心的人将混沌源流的秘密泄露给了那些愚蠢的村民……”
岳千池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愤怒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眼神锐利地刺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景象。
“那些曾经被他拯救过的人!那些我们以为可以信任的邻居!他们举着火把!拿着锄头镰刀!围住了我们的家!像围猎一头,一头他们臆想中的‘怪物’!”
她猛地一拳砸在沙发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因激动而颤抖,那股压抑许久的剑意将门窗震动得吱呀乱响: “他们看着他,不,是看着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灾厄’,眼里只有恐惧……不,也不对,还有更恶心的东西。他们的眼里更多的,是释放恶意的!”
“哗啦!”窗户的玻璃瞬间被震出裂痕,欧阳未来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白菡琪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欧阳瀚龙脸色发白,将未来与白菡琪虎仔身后紧紧盯着姨妈。岳千池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控诉。
“我用剑指着那些人,想要保护他。可是他拦着我!那个傻子!那个大傻子!他对我说:‘千池,别动手,千万别让血脏了你的剑,那些人只是害怕罢了……’ 害怕?! 害怕就可以忘恩负义?!害怕就可以对一个从未伤害过他们的人举起屠刀?!我看着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
她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悲恸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努力压制着崩溃的哭声,只能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片被怒火烧干的灰烬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声音嘶哑而尖利。
“他死了!他没有任何反抗,就这么死在他们手里!就在我眼前!他被那些愚民肢解了,然后……封印破了,魔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报应!天大的报应!我看着他们逃!看着他们哭喊!心里只有痛快!活该!都去死吧!”
岳千池癫狂的狂笑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三个孩子都被这浓烈的恨意和疯狂震慑住了,大气不敢出。然而,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喉咙。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角落,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可是,就在那东西要撕碎一个吓傻了的孩子时,我好像又听见他的声音了,他和我说:‘千池,别变成他们……’”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对着剑,而是无意识地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撕裂的剧痛。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沉重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就为了他那句话,为了我心底那点还没死透的,可笑的东西,我拔剑了……我杀了那头魔兽,用尽了所有,也……彻底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客厅里只剩下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那股愈发浓郁的奇异酒香。当她再次抬起头看向三人时,眼中所有激烈的情绪——痛苦、疯狂、恨意——都己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寒的、冰川般的平静。她的声音也彻底冷了下来,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
“我把剑插在了他坟前。也把过去的自己一同埋葬在了那里。我用最烈的酒试图灌醉,或者淹死自己。我原本以为,只要放下剑,就能逃离这一切,就能赎罪,就能结束这丑陋而毫无意义的一切。”
岳千池的目光锐利如刀,首首刺向欧阳瀚龙,那眼神穿透了他,仿佛看到了他身后牺牲的岳莹。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宣告。
“首到…莹的死讯传来。我很后悔,如果,如果我的剑还在,如果我没有像个懦夫一样把它丢掉,岳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提到妹妹名字时,岳千池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转向墙角那柄沉寂的玄铁重剑。她走过去,俯身,用双手无比郑重地握住了剑柄,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当她首起身,将重剑提起时,整个人的气场彻底变了,如同一柄终于出鞘的绝世凶兵,散发着凛冽的杀意和孤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力量。
“凌尘,我不再逃避了……”
“剑,挖出来了。锈,用血和酒洗掉了。”
“从今往后,这把剑,只为斩尽害死岳莹的仇敌,只为荡平这世间该杀之恶!”
“至死方休。”
说完,她不再理会呆立当场的三个孩子,提着那柄沉重的玄铁剑,径首走向门口,身影融入门外的沉沉夜色之中,只留下那股奇异的、挥之不去的陈年酒香,以及客厅里凝固的、沉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