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声敲过,清欢书院的油灯仍亮如豆。苏晚用竹镊子拨亮灯芯,灯油的香气混着墨臭在寒夜里弥漫。虎娃趴在土炕上整理考篮,靛蓝布衫下露出半截补丁,那是兰兰用纺线余料缝的,针脚歪扭却结实。
"别把算盘藏太深。"苏晚按住他往篮底塞算盘的手,竹篾考篮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算盘珠是西北驼骨磨的,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白,"去年漕运舞弊案,主考官就考了算术。"
虎娃的指尖停在算盘梁上,想起三天前模拟考时,自己用算盘核计赈灾粮损耗,被刘夫子拍着桌子叫好。"可王举人说......"
"王举人说的话,能当棉籽种吗?"苏晚替他扣好考篮的铜环,环上刻着"清欢"二字,是张货郎用废铜打的,"带上,算粮算税都用得上。"
卯时的霜花凝在窗棂上,王举人带着十几个士绅堵在书院门口。他攥着的赌约在晨雾中发潮,桑皮纸上"中三童生,爬城三圈"的墨字晕开,像团尴尬的云。
"苏晚,"他的象牙折扇敲着赌约,扇骨上的玉坠子磕得叮当响,"你这破书院要是能中三个,老夫当场......"
"赌了。"苏晚接过赌约,看见他袖口那片茶渍——是上个月辩论会时,兰兰激动得打翻茶碗溅上的。士绅们哄笑起来,绸缎衣摆扫过苏晚的粗布裙,带起一阵龙涎香。
虎娃突然从门里冲出来,考篮撞在王举人腿上。"王举人,"少年的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去年你家佃户多缴的租子,我算清了!"
王举人脸色骤变,折扇"啪"地合上。苏晚看着赌约上自己按的手印,朱砂己沁进纸纹,像朵开在泥里的花。
贡院的号舍像蜂巢排列,兰兰攥着苏晚的衣角,指甲掐进粗布衫。"姐姐,我怕......"她的发髻上别着新折的桂花,花瓣上凝着霜,"要是写不好......"
"别怕,"苏晚替她取下桂花,换成支乌木簪子,"把饿肚子的滋味写出来,把兰兰娘摔断腿的事写出来,就是好文章。"她想起兰兰第一次写"饿"字时,笔尖在纸上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放榜那日,县城的鼓楼上挂起长幡。苏晚挤在人群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报喜的锣还响。虎娃攥着她的手,指关节捏得她生疼。
"第三名,虎娃!"
欢呼声浪将少年托起,他的考篮掉在地上,算盘珠子滚了出来,在石板上撞出清脆的响。兰兰的名字在第十位,后面跟着七个清欢书院的学生,像串沾着露水的棉桃。
王举人挤到榜前,官靴踩在虎娃的算盘上。他看着榜单上那些熟悉的名字——虎娃、兰兰、还有总爱把窝头塞进书里的狗剩——脸色比榜文还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王举人,"虎娃捡起算盘,算珠上还留着王举人的靴印,"该兑现赌约了。"
周围的百姓突然哄笑起来,有人捡起土块往空中抛。王举人看着虎娃发亮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榜文的朱砂,突然瘫坐在地,折扇掉在泥里。
"不可能......"他抓着榜文的边角,墨字沾了满手,"他们读的不是正经书......"
苏晚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抽泣声。她看着虎娃抱着算盘的手,那只手曾攥着树枝在地上写字,曾被戒尺打红,现在却能写出中榜的文章。
"是正经书,"她回头,阳光照在虎娃的脸上,把他的晒痕照得金黄,"只是我们读的,是活人该读的书。"
夕阳把榜文的影子拉得老长,苏晚看见兰兰蹲在地上,用树枝在虎娃的算盘上划着字。远处清欢书院的炊烟升起,混着棉田的气息,比任何龙涎香都更让人踏实。而王举人瘫坐的身影,渐渐被欢呼的人群淹没,像枚被算珠撞飞的残子,滚进了历史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