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钻进了王轱辘的鼻腔,他盯着保温箱里的小禾。孩子浑身插满了管子,皮肤薄得像蝉翼,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保温箱的塑料罩上凝着水珠,他隔五分钟就要擦一次,生怕看不清女儿的呼吸起伏。
"第七病区3床家属!"护士在走廊尽头喊,"血库告急,你们得想办法调血浆!"
李青躺在隔壁病房,生孩子撕裂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听见喊声挣扎着要起身,被张寡妇按回床上:"要命咧!你男人在外头奔命呢,别添乱!"
王轱辘抹了把脸,手背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三天前那场混战留下的血渍还凝在指甲缝里,他闻着那股铁锈味,想起赵明被押走时猩红的眼。
"O型血,西百毫升。"护士把单子拍在他胸口,"孩子等着换血,两小时内筹不到......"
走廊尽头突然炸开凌乱的脚步声。李大勇领着十几个村民涌进来,袖管卷到肘弯:"抽我的!咱青山村都是O型血!"
王轱辘喉头哽住。刘家小子胳膊上还缠着绷带,张寡妇趿拉着沾泥的布鞋,合作社会计举着皱巴巴的体检单。采血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暗红的血顺着胶管流进血袋。
深夜,王轱辘蹲在开水房抽烟。月光从气窗斜切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惨白的线。李青扶着墙挪过来,病号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虚弱的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给我嘬一口。"她抢过烟卷,火星在指尖明灭,"小禾今天睁眼了,瞳仁乌溜溜的,像你。"
王轱辘把外套裹在她肩上,摸到嶙峋的肩胛骨。李青突然剧烈咳嗽,烟灰抖落在手背,烫出一个红点。
"赵明判了。"他盯着开水炉的红色指示灯,"死刑,立即执行。"
李青的咳嗽停了。开水炉咕咚冒了个泡,蒸汽扑在两人脸上。她忽然抓起王轱辘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条疤——当年逃婚时被荆棘划的。
"你摸,它跳得多快。"她笑得凄惶,"我以为听到这个消息会很痛快。"
王轱辘的手在抖。掌心下的心跳像受惊的雀儿,他想起那晚李青攥着钉耙的狠劲,指甲缝里嵌着人血和铁锈。
这时护士站的呼叫铃突然炸响。两人冲回监护室时,保温箱的警报灯正疯狂闪烁。小禾的小脸憋得青紫,监控仪上的波浪线乱成麻。
"急性呼吸窘迫!"主治医师的白大褂掠过眼帘,"家属签病危通知书!"
李青夺过钢笔就往纸上戳,笔尖划破三张纸才写下名字。王轱辘攥着那枚沾血的银镯子,镯子内圈"平安"二字硌进掌纹。
抢救室的灯亮到了天明。张寡妇抱着煨了半宿的鸡汤过来,陶罐上凝着油花。李大勇在走廊尽头跟人干架——有个醉汉说早产儿活该夭折。
"咱村凑了八万。"张寡妇从裤腰摸出布包,"卖了两头种猪,合作社的草莓钱也在这儿。"
王轱辘盯着布包上歪扭的"福"字,是李青教妇女们刺绣时绣的。他突然起身撞开安全通道的门,一拳砸在消防栓玻璃上。
碎玻璃扎进指节时,他听见李青在唱摇篮曲。调子带着哭腔,词是现编的:"小禾苗啊快快长,爹娘给你搭凉棚......"
晨光爬上窗台时,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小禾戴着氧气罩,胸口微弱起伏。主治医师的白大褂沾着淡黄药渍:"暂时稳住了,但需要转省城医院。"
王轱辘摸遍全身才凑出七块三毛钱。李青忽然扯下脖颈上的玉坠——是她娘留下的嫁妆。玉坠拍在缴费处的玻璃窗上,裂了一道纹。
救护车闪着蓝灯驶离县城时,合作社的大棚正被人纵火。浓烟卷着草莓的焦香飘过山头,刘家小子光着膀子救火,后背燎起一串水泡。
这些王轱辘都不知道。他攥着女儿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脚丫,听见李青在给护士讲青山村的故事:"......等小禾会走了,带她去摘后山的野莓,红彤彤的挂满枝头......"
省城医院的墙比县里白,死亡通知书也印得更考究。王轱辘蹲在ICU外的垃圾桶旁,看李青一笔一划签下名字。她腕上输液的胶布被血浸透,签字笔在纸上洇出墨花。
"你看这个'青'字,"她突然笑出声,"写得像'情'。"
王轱辘把她的手指包进掌心,那些茧子比种了十年地还厚。他摸到无名指根有圈浅痕,是戴久了银镯留下的。
后半夜起了风,刮得走廊窗户咣当响。李青忽然说想吃腌梅子,要青山村老井水泡的。王轱辘跑遍三条街才找到个通宵小卖部,玻璃罐里的梅子泡在糖精水里,怎么看都不是那个味。
回来时李青蜷在长椅上睡着了,怀里抱着小禾的包被。护士说孩子最后时刻抓了下妈妈的手指,体温留在被角上,像一片将化未化的雪。
王轱辘把腌梅子一颗颗按进水泥墙缝。晨光熹微时,他背起李青往车站走。女人轻得像一片枯叶,呼出的气都是苦的。
"等开春,"他踩碎结霜的枯草,"咱们在合作社后山种片梅林。"
李青的泪滴在他颈窝,烫得人发颤。早班车从盘山公路转过来时,她突然咬住王轱辘的肩,血渗进粗布衬衫,混着前几日的旧伤。
客车驶过烧焦的合作社大棚,张寡妇正领着人搭新棚架。塑料薄膜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招魂的白幡。李青忽然挣开王轱辘的手,把裂了的玉坠扔出车窗。
碎玉在山崖下闪了闪,消失在晨雾里。王轱辘摸出那枚银镯,慢慢套进她腕上。"平安"二字贴着脉搏,随心跳突突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