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地处较高海拔的岭岳县越来越让人感到寒冷,几天前,又一股南下的冷空气在岭岳县上空与潮湿气流交汇,天空中就飘起了鹅毛大雪。这雪下得好大,一直下了三天,整个岭岳县城都被覆盖在白白的雪海之中。直到今天雪后初晴,政府机关部门组织人手打扫街上的积雪时,这座人口不多的县城才稍微恢复了一点人气。
已经在房间里闷了三天的莫星社,看到天色已经放晴,就裹着大衣走出了房间。虽然,校园里的空气冰冷刺骨,但却有清新的味道,洋洋洒洒的大雪,让空气中的尘土一扫而光。他喜欢这种感觉,但他却很少能有这样的机会享受这样的感觉,因为地处江南南部的跃州冬天很少下雪,在他印象里,像这样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他几乎没有记忆。
大雪后的校园十分静谧,举目望去,是一片纯净的雪白,那些残枝败叶也被这雪白深深覆盖,不再影响视觉的观瞻。莫星社漫步在积雪中,感受着脚下踩踏积雪的声音,心里却一直还萦绕着那天和周校长的对话。他深知岭岳县职业中专之所以还能一路蹒跚前行,是因为似有一场大雪覆盖了很多深层次的问题,假如积雪消融,那些问题总有一天会显出本来的面目,让人无法回避。他那天虽然和周校长指出了一些问题并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意见,但他明白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并且这些问题的解决能否都按他的思路化解,他还没有绝对的信心。
一般外来的挂职干部,都是应组织安排,过一个流程镀镀金,只要不出什么作风上的问题,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然后等待组织升迁。可莫星社不同,他这次是自己再三要求到这所职业中专挂职,他要争取为这里的改变做出努力,虽然,他也清楚自己的努力可能是微不足道,但奋斗过后就无悔,所以,他那天就向周校长提出了尖锐的问题,所幸周校长对他非常理解和支持,没有因此对他有不同的看法,反而动员他在始业教育上做讲演,这更让他感到了信任下沉甸甸的压力。此刻,他很想找人倾诉一番,可举目望去,眼前只有皑皑白雪,却无一个知音。
这时,校门口却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在这宁静的环境中更显刺耳。莫星社不禁眉头一皱,目光注视着那辆车。只见车门缓缓打开,下来一位穿着厚厚米黄色羽绒服的一个女子,定睛一看,他眼睛不禁一亮,原来车上下来的是余穗媛。
他赶紧迎上前去,和余穗媛握了握手,问:
“余区长,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过来?”
“莫老师,几天前我不是打过电话吗?今天我想过来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你难道不欢迎吗?”余穗媛嘴上说着,却用一只手遮了眼,说:
“雪景虽好,可真刺眼,我还真有点不适应呢。”
莫星社环视了一眼操场,只见厚厚的白雪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反光,确实让人有点眩目。余穗媛回身从车上拿出一副墨镜戴上,说:
“莫老师刚才是在看雪景吧,有没有诗兴大发,吟出来也让我欣赏欣赏。”
余穗媛一向对莫星社印象颇佳,有时回忆起那天电影院里的一幕都会感到好笑,所以,她们见面的时候,她说话就比较随便。
“余区长见笑了,我只是好多年没看到这样的雪景了,而且这几天也在房间闷得慌,所以,就一个人出来在雪地里走走,哪敢有什么雅兴去吟诗作赋啊。”
“莫老师,其实我远远在车上就已经看到了你,看你在脑子里似乎想着什么,所以好久没打扰你,但看你这么着迷,怕你在雪地里冻着了,所以我才让驾驶员按了喇叭的,没让你吓一跳吧?”
“还好还好,不过,但是心里确实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没雅兴,在这样大好的雪景中乱按喇叭,这分明是大煞风景嘛,哪知道是你余区长,哈哈。”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进学校。
余穗媛说:
“是是是,我应该悄悄地走近你,叫一声莫老师,这样才算有品位的人,对吧?不过那样的话,你倒会感觉这雪地里哪里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让你毛骨悚然,魂飞魄散,那怎么办?”
由于余穗媛和莫星社别后重逢,心中颇感亲切,她也就放下了当县长的架子,继续和他说着玩笑话,看着他有点懵懵的样子,心里不禁有点小得意。莫星社回头注视着她,却见她的脸庞在雪地的反射下,更加显得面如凝脂,黑黑的墨镜虽然掩盖了她的眼神,但掩饰不住笑吟吟的神色。虽然,他早已过了青春躁动的年纪,但仍感到自己的心“砰”的一震。他赶紧收回了目光,说:
“我倒不怕鬼,朗朗乾坤之中,即使有鬼,那也是好鬼。”然后,他话音一转,接着说:
“不过,余区长,你刚才说得很对,我脑子里确实在想问题。”
“现在到了腊月,是不是想家了?”
“那倒不是,我主要想着学校方面的工作,来这边挂职也已经半年时间了,但什么也没做出来,感到有点心急。”
“你上次和我说过学校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对你一个挂职副校长来说,想去改变确实有点难,就像我在圩江区挂职一样,也只是跟在党政班子成员后面学习学习,要说想干出什么成绩来,也只能回到岭岳县来再做努力吧。”
“你上次挂职和我不一样,你是属于组织培养角度,让你到经济发达地区熟悉一下经济社会管理情况,我这次过来,是我再三要求的,当时没有金书记的点头,教育局还不同意呢。所以,我这次过来就想帮助学校有所改变,让这所学校能够踩着时代的步伐和节奏,培养一批社会适应性人才的学校。”
余穗媛听着,心中颇感钦佩,她不禁转头多看了他几眼,虽然他已经年过四十,但良好自律的生活却让他显着年轻,只是眼神中略显忧郁。她略加思索,问道:
“那你想怎么做,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我在半个多月以前和周校长做了比较长时间的沟通,虽然我的意见比较尖锐,但他对我很认可,也愿意帮助我推动一些方面的变革……”
“变革就是改革,改革要触动一些人的切身利益,你作为一个孤独的外乡人,你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了吗?”
“这倒不怕,因为我没做利益方面的调整,而是帮助教师提高福利待遇,这应该没问题吧?”
“帮教师提高福利待遇需要一大笔钱,你到哪里筹钱呢?”
“周校长说职业中专的教师比义务教育的教师少了一笔专项岗位津贴,我想向公司申请一笔公益基金,帮学校补助这方面的缺口,钱不是很多,大概每年不到50万的样子。”
“唔,这真难为你们君天公司了,如果连续几年下来,也是不少的钱啊。”
“我想等基金到位后,通过绩效考核发放津贴,来倒逼教师责任心的提升。有时还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但是通过考核把教师的收入差距拉开来,那些排名靠后的教师脸上就不好看,这样,先把教师们的能动性鼓励起来,下一步就好办了。”
“莫校长,我们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在我们这个穷山沟,没钱还真干不成什么。我在县政府虽然不分管教育,但也听说这边非义务教育的教师和义务教育的教师每年收入差了好几千,这差距不小啊。我当过几年教师,他们没其他外快,就眼巴巴地等着这几块工资。你这次真是为职业中专的教师们办了大好事,我要让新闻媒体好好宣传你和你们君天公司。”
“这倒不必了,有时一些事宣传多了反倒不好,我干这事本来就不是为了抢风头。余区长,这只是我推动岭岳职业中专变革的第一步,下一步我想通过职业中专和我们君天公司的合作,推动学校的全方位变革。”
“这真是太好了!不过……不过,这将是比较长期的工作,莫校长,你挂职可是有期限的,这次应该是两年吧。”
“余区长,我这次是下了决心,如果你们当地政府和这所学校的教师们支持我的改革,我将申请调到这边来,人的一生,能有机会干点对社会有益的事,真是不多。”
余穗媛心里不禁一震,转头看着莫星社,只见他刚才略显忧郁的眼神已经变得坚毅,此刻他的形象不像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而像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战士。她感到他的气场笼罩着她,也让她感染了一股力量和冲劲,这是在她和别人交往中不曾有过的心灵感应和共鸣。她沉默了一会,问道:
“莫老师,你在跃州把你们的职业学校办好也一样啊,这里穷乡僻壤的,你一旦调过来,再想回去,可就难了,你知道吗?”
“这个,我当然知道,余区长,你可能对我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对吧?”
“是啊,我们这边的人做梦都想离开这山沟沟,而你们跃州是有名的沿海发达地区,物质条件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这样做,真是逆势而行呢。”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在跃州做好职业教育,这只是让长板更长,而一个社会的进步,则是要拉长短板,才更有意义,我到岭岳县做职业教育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余穗媛被莫星社的情怀深深感染了,一时无语,两人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走着,只听得“咔、咔”的声音。
冬季昼短夜长,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偏西。莫星社说:
“余区长,今天难得碰上你,晚上你陪我吃顿饭,方便吗?”
本来余穗媛的打算是下午和莫新社见个面,晚上赶回靖南市和家人团聚,好久没和她家人一起了,特别临近过年,这种感觉更加迫切,毕竟上次回家是在她处理祝林乡征地的时候,才抽空回去过一次。可是,对莫星社的邀请,她无法拒绝,她已经深深的被他的情怀所感染。于是,她笑吟吟地说:
“好好好,好久没吃家乡的酸汤鱼了,今天总算可以好好吃上一顿了,莫老师,你可不许小气噢。”
“这几天我也都在宿舍吃,都吃腻了,难得余区长陪我,我们要好好喝上几杯,来暖暖身子。”
两人坐车来到一家规模不大的饭馆之后,余穗媛就让驾驶员回去了,然后进了一个小包间坐下,点了一个酸汤鱼火锅。
不一会,火锅里的汤就开始翻滚了,包间里顿时烟雾腾腾,两个人感到身上暖和了许多。两人对饮了几杯米酒,余穗媛更感到身上有点发烫。于是,她脱下了风雪大衣,只见粉红色的紧身羊毛衫包裹着她姣好的身材,此时,在莫星社的眼里,她已经不像一个不苟言笑的领导,更像一个青春靓丽的邻家女孩。
余穗媛扬了一下头发,问道:
“莫老师,没几天就过年了,你还回跃州和家人过年吗?”
“今年就不回去了吧,周校长还让我做始业教育讲演,得趁假期好好准备一下。”
“那你家里人没意见吗,这大过年的不回去。”
“余区长,我呢,前几年父母都已去世,我自己是王老五一枚,所以这回去不回去呢,也差不多吧,大丈夫四海为家嘛。”
余穗媛心里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才说:
“莫老师,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的,而且生活上也不太方便……”
去年,余穗媛一个人在跃州过年,那种思乡之情及寂寞之苦,至今让她难忘。
“哈哈,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我这段时间可以好好静下来看看书,岂不是美事一桩,至于吃饭嘛,我买了一个小火锅,到时想吃什么,放到锅里一锅炖,不是挺好的吗?”莫星社夹了一块鱼,问道:
“听说目前我们君天那个项目目前进展顺利,余区长,你要多关心啊。不过,你这次挂职回来,应该会马上高升吧?”
莫星社的问话,触动了余穗媛的心事。上次省委组织部在圩江考察期间,考察组成员之一的冷飞雪恰好是她大学的闺蜜,后来她私底下向余穗媛透露,说圩江区的四套领导班子成员对她好评有加,特别是吴皓然副区长更是对她推崇备至,并建议西南省的组织部门要予以重用。另外,冷飞雪还悄悄地告诉她,说有可能年后组织部门就对他们三个在跃州挂职的干部,会有一个提拔安排,让她心里先有个数。虽然因为君天,也因为莫星社的一些因素,现在,她对岭岳县这个山区县有点留恋起来,但她明白,自己的去向并由不得她。她举起了酒杯,说:
“莫老师,不管我今后怎样,我都会继续关注君天项目的进展,碰到什么问题,你就来找我,我一定全力以赴,来,咱们干了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