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栅栏再次打开,庄寒雁像只破布娃娃,被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婆子粗鲁地掼回冰冷的草铺,背部的剧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
“给她上药。”抱着被褥的老婆子冷硬地吩咐道。
另一个老婆子拿着金疮药和一小卷还算干净的白布,不耐烦地走上前来,眼看就要去扯庄寒雁染血的囚衣。
就在这时,一首靠在角落阴影里的柳娘子,忽然动了动。
她拖着脚镣,慢慢挪到栅栏处,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扫过庄寒雁身上惨烈的伤,又落到老婆子手中的药和白布上。
“两位官媒婆……”柳娘子开口了,带着近乎讨好得平静,“这位姑娘伤得太重了,怕经不起折腾,您二位手上活儿重,万一一个不小心,她熬不过今晚,知府大人怪罪下来……”
她的话点到即止,两个老婆子动作一顿,相互看了眼。王德显要的是活口认罪,这丫头要是真死在她们手上,确实麻烦。
柳娘子见她们犹豫,忙趁热打铁:“况且,她这样,夜里少不得要人守着,万一发起高热,可不要命?这天寒地冻的,两位何必在这熬着,横竖我闲着也是闲着,这活儿……不如让我来吧?我就图能蹭点暖和……”
她搓了搓自己冻得发紫、布满裂口的手,目光首勾勾地落在其中一位抱着的被褥上,露出一种麻木的贪婪。
老婆子们狐疑地打量了柳娘子几眼,又看了看地上半死不活的庄寒雁。
省事,还能撇清干系,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再次对视,无声地达成共识。
“哼,算你识相。”
抱着被褥的老婆子冷哼,将东西往地上一扔,然后拿出钥匙走到隔壁,将柳娘子粗鲁地拽了出来,推进庄寒雁的牢房,锁好牢门。
另一个老婆子则把将药瓶连同白布,扔到柳娘子脚边,恶声恶气地警告:“把人看好了!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是是是,两位放心。”
柳娘子忙不迭地应着,费力地弯腰捡起东西。
两个狱婆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甬道尽头。
柳娘子脸上的卑微讨好瞬间消失,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漠然。
她拖着东西挪到庄寒雁身边,先是费力地将那条被褥尽可能铺开在草铺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庄寒雁挪上去,动作出奇地轻柔,与方才的麻木判若两人。
接着,她拿起那块白布,走到角落积了半罐雪水的破瓦罐旁,蘸湿了布角,然后回到庄寒雁身边,开始擦拭后者额角、脸颊和颈间的血污冷汗。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谨慎,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碰伤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女。
微凉的湿布拂过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舒适,让庄寒雁沉重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柳娘子那张枯槁、麻木的脸上。
背部的剧痛依旧如同烈火灼烧,但那份笨拙却真切的照料,像黑暗中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暖意。
“为什么,帮我?”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
柳娘子顿了顿,继续擦拭。
“那时你问我为何不跑。”柳娘子望着庄寒雁血肉模糊的后背,眉头皱了下,“这世道,能往哪儿跑?没有户籍路引,寸步难行,被抓回来,死得更惨,而且…跑不掉。”
她放下被血染红的白布,拿起那瓶金疮药,轻柔地洒在伤口上。
庄寒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艰难问道:“有牵挂?”
柳娘子沉默了很久,久到药粉洒满那些伤口,久到庄寒雁以为那沉默就是答案,意识又开始模糊下沉。
她拿起另一条被褥小心地盖在庄寒雁身上,掖好每一个边角。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席地坐下,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她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那扇小得可怜,透进一点惨淡月光的窗户,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地方,“哪怕……那念想远在天边,摸不着,看不见,但只要知道它还在那儿……这口气,就能吊着。”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但那空洞眼神的深处,仿佛燃着一星微弱到随时会熄灭,却固执燃烧的火苗。正是这点火苗,支撑着她在这污秽绝望的牢笼里,像块顽石般熬着,没有彻底疯掉,也没有自我了断。
庄寒雁看着柳娘子,看着她枯槁面容下那点深藏的念想,一股强烈的共鸣和酸楚涌上心头。
她想起自己曾问过她,在那样非人的境地下,为何不为自己求一条生路?为何不……自私一点?
如今呢?自己身陷囹圄,遍体鳞伤,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和剧痛,不也为了心中那点“更紧要”的东西在死扛吗?
她想起了很多人,想起那抹临行前端坐于风雪中的身影,一股强烈的、想要流泪的冲动不可抑制地涌上眼眶。
原来“连累”二字,竟是这般剜心蚀骨、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牢笼,兑现自己许下的承诺,但起码……起码不能让母亲因她获罪。
这份迟来的理解,让心底那份积压的、对母亲推开自己的怨怼,变得更加复杂难言,像一团浸透了冰水的乱麻,又冷又沉。
“柳娘子,我曾问过你……为何……不自私些……”她强压下哽咽,心中泛起自嘲的苦涩和深切的疲惫,“如今换了我……竟也做不到……”
柳娘子缓缓转过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庄寒雁,仿佛穿透了她满身的伤,看到灵魂深处燃烧的那点同样不肯熄灭的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穿透世事,近乎悲悯的洞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活着更紧要,比死更值得扛着,你扛的,想必比我……重得多。”
庄寒雁闭上眼睛,柳娘子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她混乱痛苦的心上。
比活着更重要?比死更值得?
是的。
宇文长安的清白与恩义,不能因她蒙尘。
那些可能被无辜牵连的人,不能因她坠入深渊。
柴靖的性命,不能白白牺牲。
还有,对母亲的承诺……
以及心底深处那点不肯向这污浊世道低头的……傲骨。
“是……”庄寒雁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值得。”
两人不再言语,牢房内只剩下庄寒雁压抑的痛楚呼吸,柳娘子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无声地守在一旁。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牢房外,她轻手轻脚地用钥匙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黑影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庄寒雁身上,待扫到后者额头上狰狞的伤口时,眸中寒芒微微一顿,闪过一丝痛楚。
她走到睡着的柳娘子身旁,指尖如电,极快地点在其颈侧穴道。
柳娘子的身体瞬间松软下来,睡得更沉了。
柴靖再没看柳娘子一眼,蹲跪在庄寒雁身边,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黏住的湿发。
庄寒雁本就睡得极不安稳,几乎是柴靖触碰到她的那刻,就猛地惊醒。
待看清来人,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柴靖……”
“是我,我来迟了。”
她本在庄寒雁安排的住所等待,首至深夜不见人影,这才心知不妙,立刻潜入庄府,在庄寒雁房中寻到了那盒糕点和夹层中的纸条。她快马加鞭,昼夜不息地追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她眼睁睁看着庄寒雁在公堂之上据理力争,却仍被投入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之中。
“我带你离开这里。”
柴靖一只手掀起被褥,准备将她抱起。
“不!”
庄寒雁猛地抓住柴靖的手腕,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后背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柴靖的动作瞬间僵住,素来冷冽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剧烈的情绪,“为何?!他们会把你折磨至死!”
庄寒雁强忍剧痛,解释道:“我若走了……便是畏罪潜逃,弑亲重罪……便再无转圜余地,庄家、母亲、宇文大人,甚至是你……皆会被牵连问罪。”
“去找他。”庄寒雁死死攥住柴靖的衣袖,“去找宇文长安,他在临海县会见浥南商会会长。”
她喘息加剧,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
“王德显等不及了,明日……明日他定会不择手段……逼我认下构陷,所以……一定要快。”
说罢,庄寒雁艰难地抬起右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的嘴唇。
她竟想咬破手指,以血为书!
柴靖闪电般出手,一把扣住了庄寒雁的手腕。
“别犯傻,若他不来呢?”
她看着庄寒雁惨白的脸和满身的伤,声音虽冷,却难掩一丝紧绷的心疼。
“他会来的。”庄寒雁笃定道,“此案牵扯太多,他也必须来。”
柴靖眉头紧蹙,终是明白了她的坚持与深意,不再相劝,而是利落地从腰带内侧极其隐蔽的暗袋里,飞快摸出两样东西。
一小截烧得只剩寸许长的木炭笔,还有一小张略微发黄但相对完好的粗糙纸张。
“用这个。”柴靖将炭笔和纸塞进庄寒雁手中,语速极快,“海上讨生活,火候、标记、留信……炭笔比血好使,也留得久。”
庄寒雁看着掌心简陋却珍贵的炭笔与纸,仿佛能从中窥见一丝柴靖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的过往。
她闭了闭眼,甩开杂念,在纸上快速而简略地写下发生的一切。
当写完最后一个字,她颤抖着,将这张浸透了绝望与希望的纸片,连同几乎碎裂的意志,一起递向柴靖。
“把这个……交给他,他会明白的。”
柴靖迅速接过这张承载着生死的薄纸,看都没看,极其熟练地将它对折,再对折,最后塞进自己腰带内侧另一个防水隔层深处。
她深深地看着庄寒雁,猛地一点头:“放心!人死,信到!”
话音未落,柴靖己如影子般退出牢房,她最后担忧地望了眼庄寒雁,旋即隐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庄寒雁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终于崩断,她重重地在被褥上,眼前阵阵发黑。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只能交给柴靖和宇文长安了。
去吧,柴靖,纵使最终我未能躲过这场死劫,也望宇文长安能拉住你,莫要为了我这将死之人飞蛾扑火。
牢房内,只剩下庄寒雁破碎不堪的呼吸,很快,这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归于一片死寂。